桔年不是一个热衷于引人注目的人,她最大的乐趣莫过于静静地生活。然而,今天却当着无数人的面,中途弃比赛于不顾,与巫雨携手离开,如逃出生天。那个时候,她管不了别的人,管不了以后,只在乎仍在身边的小和尚,还有仍能握住的现在。
巫雨没能跑得太远,桔年猜对了,他的发作来得快且凶猛,当他倒在了G大一条陌生的小道上,桔年在走投无路之中竟然硬生生用自己的双手将已经毫无知觉的人拖到了一大片遮挡视线的灌木丛后。

这场痉挛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桔年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把巫雨的头部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必须用手用力地捏着他的嘴,才能避免紧合的牙关咬断他自己的舌头。他的手、脚和整个躯体怪异可怕地扭曲着,绷得像上满了弦的弓,面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他身下的草皮被身体控制不了的抽动蹭得露出了黄色的泥土。一分,一秒,度日如年,这种煎熬的等待完全看不见曙光,很多回,桔年都错觉他可能熬不过这次,下一秒就会死去。

发病的时候,这付躯干属于魔鬼,不属于巫雨。当人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那种可怕无法用言语形容。小和尚本如明镜一般清净无尘,在这一刻,却坠身于无边的污浊。桔年知道自己是对的,但凡巫雨还有一息尚存,他不会希望有更多的眼睛看到这一幕,尤其是陈洁洁。

当怀里那个人在漫长的煎熬后终于渐渐趋于平静,桔年抱着他,好像忽然就想通了,一如被父母送走的那个傍晚,她迷失在陌生的郊野,走着走着,那种了悟如醍醐灌顶,不期而至。她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为自己找到出口。

就让他爱着陈洁洁吧,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的快乐是多么有限,他的每一天是多么珍贵。桔年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他永远都不会走进来,可是隔着一扇门,听到他的脚步声是欢喜的,这还有什么可遗憾的。真的,只要他快乐,桔年愿意在门后悄悄地看着他,这不是伟大,于她而言,这种分享已然足够。

如同初生的婴儿经历产道的痛楚,巫雨慢慢睁开眼睛,阳光是足以灼伤人的光环,他认得为他遮住光线的那双手。她给了他有如新生一般的宁静。

“对不起,桔年,我让你输了比赛。”这是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桔年略显疲惫地靠在灌木丛边上,笑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她怕巫雨不明白,又按自己的理解解释了一遍,“即使有机会赢,必要的时候敢于舍弃,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才是真勇敢;同样,凡事看得太透不是真明白,能糊涂的时候就糊涂一点也未必不是好事。”

“你这是阿Q的逻辑。”巫雨脸上的紫气散了,说话还是有气无力。

“这是谢大师的生活哲学。”桔年自我打趣。

巫雨笑了。他们俩东倒西歪毫无形象地席地而坐,陌生的地方,好像又不是很陌生,天空的颜色和云朵的形状,跟石榴花下抬头仰望时一模一样。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仿佛也没有人记得,另一头,有一场原本属于他们的比赛。

桔年差一秒就要坠入黑甜乡,她听到巫雨在身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桔年,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子。”

桔年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巫雨是腼腆的,认识那么多年,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直白的称赞的话。

桔年,你真漂亮。

桔年,你很聪明。

这些话在懵懂的岁月里,桔年不止一次渴望从巫雨嘴里听到。可他从没有说过。

浮云蔽住了烈日,风是温柔的。

“真的吗?比陈洁洁还好?”桔年的心在说,骗我吧,说我比她还好,就这一次!

过了一小会,巫雨才说:“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口吻是那么认真而郑重。桔年相信了,对于她来说,什么都够了。

她看向巫雨,灿烂地笑。

“巫雨,你也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子!”

“真的吗?”

巫雨也学她的样子傻乎乎地追问。

桔年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

他们像孩子一样满足而喜悦,虽然他们都隐约知道,“最好”和“最好”,本来就是不该在一起的。

“桔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你?呵呵。”怪不得桔年觉得好笑。巫雨从小不爱看书,不管桔年觉得多有意思的文字,他没看多久,就昏昏欲睡。因为桔年老戏谑地叫他小和尚,他最爱讲的故事也不外乎“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别笑啊。”

“我听着呢,听着……”

“这个故事叫‘化蝶’。”

桔年没憋住,笑出声来。她是想让自己做一个好听众的,然而他郑而重之地说出故事的主题,有一种怪异的喜感,让她没来由地乐了。

“我还没开始说呢,你笑什么?”巫雨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呃,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故事我很喜欢。梁山伯跟祝英台是吧?”

“嗯?”换成巫雨疑惑了。他用手肘警告性地碰了桔年一下,“我说,讲故事的人是我,你好好听行吗?”

“我听,我听。”

“有两只毛毛虫,生活在地底下,那里很安静,与世隔绝,它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从来不知道它们。不过,它们所在的洞穴上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洞,风和雨水就从那个洞里渗进来,当然,还有阳光。”

“那两只毛毛虫是什么关系?”

“就是两条毛毛虫的关系。”

“哦。”

“这两条毛毛虫都一样,最喜欢小洞透进来的阳光。可是这点阳光对它们来说太奢侈了,只有天气清朗的日子,某特定的一个时刻,才会有一线很微弱的光短暂地透进来,并且只能照在一只虫的身上。”

“它们为此决斗么?”

“当然不,桔年,你得少看一些武侠小说了。这两条毛毛虫是非常友爱的,它们经常相互谦让,宁愿自己在黑暗里,也要让对方很短暂地享受阳关的照射。”

“哦,这样很好。”

巫雨说了那么多话,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而且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有一天,一只蝴蝶飞过,无意间从上面看到了这两条为了谦让而斗气的毛毛虫,它很不理解,就在上面的洞口问:‘你们在干什么?’

毛毛虫甲回答这只蝴蝶,‘我们在互让晒太阳的机会’。”

“蝴蝶怎么说?”

“蝴蝶就一个劲地笑,‘你们真可笑,阳光有什么宝贵的,你看我,整天都在阳光下,我都嫌它晒伤了我的翅膀’。毛毛虫听了,非常非常地羡慕。它们觉得最奢侈最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居然随手可得。”

“是毛毛虫甲羡慕,还是毛毛虫乙羡慕?”

“谢桔年,你就不能不提奇怪的问题?”巫雨无奈地说。

“好吧,继续。”

“这只蝴蝶也非常友好,它大可以嘲笑一番就飞走了,可是它收起翅膀停了下来,给毛毛虫出主意。‘你们在地底下让来让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从洞里出来,用得着把那点可怜兮兮的阳光当宝贝吗?

毛毛虫说,‘洞口很高,我们爬不上去。’蝴蝶笑了,它说:‘蝴蝶就是毛毛虫变的呀,只要你化茧成蝶,不就有翅膀飞出来了?快出来吧,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去玩,在太阳下跳舞。”

“后来呢?”

“后来,毛毛虫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可以变成蝴蝶的,它很高兴……”

“它变了没有?”

“它千辛万苦,终于化成了……化成了茧……”

“然后怎么样了,巫雨,你快说啊,说完再睡!”

巫雨发作过后的倦意如潮水袭来,他撑不住重重的眼皮。“然后又从茧化成了蝴蝶……桔年,我躺一会,以后,以后再往下说……”

他沉沉睡去,徒留下桔年一人气结。还有什么比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更让人郁闷?这个故事留给她太多的疑问。化蝶的是毛毛虫甲还是乙,长了翅膀真的就能飞出去吗?假如只飞走了一只,那另一只多么寂寞。是否会有另一只好心的蝴蝶前来呼唤?

可惜,这个故事巫雨一直都没有机会讲完。

桔年回到学校,被学生辅导员叫去狠狠地训了一轮,她临场弃赛,并且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非常没有体育精神的表现,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实在有辱七中的学校形象。为此,桔年认真做了书面检讨。

没有了他们的比赛仍在继续,韩述和陈洁洁由于他们的弃权轻松闯进四强,又侥幸在半决赛中获胜,最后拿下了全市混双亚军,为七中争得了荣誉。

颁奖典礼不日在市体育馆举行,凡事进入前8的选手均可获荣誉证书。桔年和巫雨虽然走得不光彩,但毕竟还是把一个红本子拿在了手里,同时,每人均获20元奖励。桔年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韩述作为两项比赛都闯进了前三名的选手,在那天获得了无尽的荣光,颁奖的时候桔年只看到韩母,不见韩院长,但是想来一向望子成龙的韩院长这一次定会对儿子多一些认可。

颁奖过后,大家各自散去。脖子上挂着硕大的机械相机的方志和多事地叫住了桔年。

“哎,谢桔年,别走啊,还有你的搭档。好歹你们跟韩述那一组曾经是对手,合个影怎么样?”

“这个……不用了吧。”桔年勉为其难地说。

“留个纪念嘛。大家同学一场,反正以后毕业了,也未必凑得齐……韩述,过来吧,人家陈洁洁都答应了。”

韩述一脸无所谓,“拍就拍,有什么?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桔年偷偷瞄了巫雨一眼,他也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何必给别人笑话小气呢,桔年想了想,就点了头。

于是方志和便俨然一个组织者似的招呼着四人站拢到一块。桔年的左边是巫雨,韩述被方志和推到了她的右边。

韩述的脸上还有那天被羽毛球打倒的淡青色瘀伤,不过已经变得很浅。也许是这个让他不自在,他手臂撞到桔年,整个人一脸的别扭。

桔年看了他一眼,他没好气地说,“谢桔年,你站过去一点,挤到我了。”

明明是她先站在那里的。

不过桔年也不跟他争,沉默地从他身边走开,绕到了巫雨的左手边。韩述寒着脸,并没有填补她走后的空隙,方志和便催促着陈洁洁站到了巫雨和韩述的中间。

桔年、巫雨、陈洁洁、韩述,从左到右,四人一字排开。方志和在对面摆动着镜头,嘴里啧啧有声,“赏心悦目啊赏心悦目,韩述,你应该拿着你那把肯尼士球拍,手胶上有大家的签名,那才有纪念意义!”

韩述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拍就拍吧,事儿怎么那么多。”

方志和干笑两声,“艺术,我是为了艺术,洁洁,你往左边靠一些……对了。”

桔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察觉到巫雨动了动,她微微侧身,余光正好看到中间的两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

“看镜头,看镜头,我数一,二,三,笑!”

桔年朝镜头露齿一笑。1997年,画面从此定格。

后来她拿到了照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四个人里笑得最灿烂的一个。

拍完照片,巫雨说跟桔年一块走,桔年推脱自己肚子不舒服,让他先走,不用等。她有眼睛,看得见陈洁洁欲走还留的期待,也许这期待也是巫雨的,她很知趣。

在女厕所磨蹭了半天,桔年才走了出来,她担心又碰上巫雨他们,故意选择了走体育馆的侧门。

无奈躲过了星星,躲不过月亮。下了那十几级台阶就是侧门,在那里,桔年遇上了韩述。

她本打算装作没有发觉,自己走自己的,但韩述显然不习惯装糊涂。他玩着自己的球拍,跟在她背后说:“谢桔年,你不觉得遇见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很尴尬吗?”

桔年回头,“哦。嗨,韩述,你也在这里啊?”

韩述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明白的,陈洁洁他爸妈叫我看着她,我才不做电灯泡……对了,我采访一下你,请问你现在心里作何感想?”

他用球拍的拍柄模拟麦克风递到桔年面前,“难受吗?嫉妒吗?想哭吗?还是你一贯都这么伟大?”

“别闹。”桔年伸手轻轻挡开他的球拍。

“憋得不辛苦?我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听你哭一场的。”

桔年本不想理他,看到他右脸的青痕,心里忽然一软。

那天她气极了,下手确实太重,不管怎么样,出手伤人都不是桔年愿意做的事情。以韩述的脾气,竟然也没有时候找她算账,还真让人有些意外。

“你的脸还好吧……对不起了。”她闷声说。

韩述摸着自己的脸,“你还好意思说!有你那么心狠手辣的女生么?我爸够残酷的了,下手都从来不打我的脸……”

被打屁股的韩述顿时让桔年忍俊不禁。

韩述见她笑了,口气也软了下来,再不像先前般尖酸刻薄。

“都肿了一块,说话吃东西都疼……不信,你摸摸,啧,你摸摸!”

“不,不用吧。”桔年吓了一跳,笑着回避。

韩述不管这一套,抓着桔年的手就往自己的伤处贴,“不摸摸你就不知道你多过分。”

桔年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自己手,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无奈犟不过韩述,手指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滚烫地,发了高烧一般。

“嘶……”韩述引着她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按了按,“摸到了没有……你也真下得了手。”

这是桔年第一次听到韩述低声细语,宛在耳边。

他的手,他年轻的面庞,他亲昵的埋怨,无一不充满了暧昧,那种感觉让桔年强烈的不自在。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回撤,眼睛难堪地看着别处。

当她的手终于如愿地摆脱,韩述好像也轻轻地“咳”了一声,“上次你也踢我来着……”

“那里我可不摸!”桔年情急,说话也不经细想。

韩述半响哑口无言,“你这才是流氓呢。”

他的脸红晕未散,偏装得道貌岸然,唯有一双眼睛出奇地亮。桔年想,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有的时候,更像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我要回去了。”她加快脚步。

“等等,我还没说完,让你跟我搭档你不肯,现在后悔了吧,要是我们联手,说不定冠军就是我们的。”

“现在说这个也没意义了。”

“喏,这个给你。”

韩述把自己那把肯尼士的球拍递到她手里。

桔年愣愣地接过,“给我,为什么?”

“这把球拍是我初三时第一次在市级比赛中拿名次后韩院长送给我的,他从来就没舍得给我什么好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每回打得好成绩,我都带着它,给你,那是提醒你,让你天天后悔这一次不跟我搭档呢。我再让我妈给我买块好的去。”

桔年看着那球拍,手胶上遍布他一些好同学、好朋友的签名。韩述在外人缘是不错的,可怎么看,这也不该是个轻描淡写就送出的东西。桔年拿在手里,忽然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我可不能要。”她忙不迭地把球塞回给韩述。

“给你就给你了,你唧唧歪歪什么?”

“这球拍挺有纪念价值的,你应该留着。”

“有没有价值我说了算,你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把你的拍子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互送东西啊?”

“那你送给那个巫雨的球拍又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原因?”

“……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管!”

“他是他,你是你。”

韩述忽然就变了脸,“我有什么不如那个羊癫疯?”

桔年的脸顷刻煞白。她和巫雨小心翼翼护着的隐痛,被韩述如此粗暴地撕开。

“你怎么知道?”

韩述撇嘴,“之前还不确定,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了。你别忘了,我妈是脑外科的大夫,那天巫雨的反映,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你们火烧屁股地要弃权,是怕人知道他得了那个病吧?”

“行了,韩述,别说了好吗。”桔年央求道。

“他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说来让我听听?我妈说,这种病可是没办法根治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哐啷”一声,那把球拍给桔年用力地摔下了台阶。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台阶下跑。

“站住!”

那把球拍是韩述的心爱之物,即使在平时,自己也是珍而重之,不轻易让人碰的,如今却被她如此轻贱地扔了出去,还是为了那个人,让他心里如何能够不恨。

“谢桔年,把它捡起来。”

桔年背对着他,似乎笑了一声。

这更激怒了心高气傲的男孩。

“陈洁洁不知道他有那种病吧?”

桔年难以置信地回头,那眼神像刀子似地剜在韩述身上。

“去啊,给我捡起来。”

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过了一会,谢桔年细声细气地说:“好,只要你愿意,捡一万次都可以啊。”

后来的后来,韩述忘记了很多东西,可这球拍还记得它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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