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玦整装完毕,姚起云还是衣衫凌乱地靠坐在那里。
她伸出食指在他唇边剐蹭,那么亲昵的姿态,只是因为讨厌属于自己的唇膏还在他身上残留下痕迹。

他说:“阿玦,其实我一直爱着你。”

不是逼到最后的关口,姚起云说不出这样的话。

可他不知道,支撑着司徒玦熬过最绝望的日子的,恰恰是对他的恨意。

独自滞留在那个炎热潮湿的东南亚小国,一等就是三个星期却迟迟没有消息的时候;在她年迈“丈夫”的中国小店里打杂,整日忧心移民局临时抽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将会这样度过的时候;没有身份、举目无亲、语言半通不通、积蓄慢慢变少、前程如镜花月影又生病的时候;大病一场连医院也不敢去,只能依靠自己的抵抗力硬挺过去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倒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就算是自讨苦吃,闭上眼摸黑也要走到底。她要让自己好好活着,活得远比姚起云更好,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当初她不顾一切地逃走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姚起云抓着她的那只手,把它留在唇边,“如果你不想留下来,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

司徒玦犹如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笑了起来。

“你不信我可以跟你走?”姚起云焦急地问。不怪她不信,他知道这很难,但是如果只有这一次机会,没有他下不了的决心。

司徒玦抽回手,“我信,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但是你和我不会再在‘一起’了。”

他抬起头,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还做着濒死的努力。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给我一句话。别说没有任何可能。”

她想起,当初她也不是没有这样求他。

司徒玦说:“七年前我哭着求你相信,可是你当着我的面和谭少城走开的时候,有没有给过我一个可能?姚起云,现在你才问我想要怎么样,那我告诉你,除非时光倒流,除非你能回到七年前,去找当年那个蠢得要命的司徒玦!只有她才会在&a,可她这时好像顾不上难过,只是瞠目结舌地指着姚起云刚走出去的方向,呆呆地问:“我没看错吧,这是不是女厕所?”

司徒玦扶了她一把,莞尔道:“摔倒在女厕所一样很丢脸,喝多了就走慢一些。”

宴席已近尾声,来贺的宾客走了大半。abc表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了回来,他专程去为司徒玦买了双新鞋。司徒玦不便拂了他的好意,索性大方收下,试了试,尺码竟然分毫不差,于是连连称谢。

林静见到司徒玦,好像松了口气,拿起自己的外套站了起来,“再不回来我都以为你在洗手间被人拐卖了。我先去送个人,要不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回头来送你回酒店。”

司徒玦不怀好意地笑,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的狡黠,“赶紧去吧,该干吗干吗,千万别回来了。”

林静也不再客套,同样笑着说:“大后天的飞机是吧?到时我去送你。”

林静走后,司徒玦和abc表弟坐回原来的位置又聊了一会儿,准备要走的小根和三皮经过他们这桌时也和司徒玦打了个招呼,顺便道别。司徒玦望向他们那桌,人已经散尽。

她转回头,跟他们说“再见”,正好看到三皮用手捅了捅小根,小根反应慢,哎哟一声,司徒玦明白了三皮这个动作的含义,他看见了一个人。

谭少城也参加了这场婚宴。谭少城正从她的位子起身走向宴会厅正门口,而刚把伴娘送走的新娘子正从那个方向独自返回。吴江还在被一班同事拖着灌酒,司徒玦迅速朝她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阮阮。”她远远地叫了新娘子一声。

阮阮循声转头,笑着朝司徒玦的方向走来。

司徒玦也迎上去,拉着阮阮,不偏不倚地用身体将已走近的谭少城隔开。

“司徒,我还以为你有事先走了。”阮阮提着礼服裙摆说道。

“我不着急,特意为你们的婚礼大老远赶回来,怎么能早早就走?”司徒玦指了指吴江的方向,“我刚看见新郎官找你呢,快过去吧。”阮阮一愣,朝司徒玦身后看了一眼。谭少城含笑站在一旁,阮阮也回以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款款走向她的新婚丈夫。

“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不过是想当面对新娘说声恭喜。”谭少城目送阮阮离开,轻声对司徒玦说道。“你的‘祝福’送给吴江就够了,那么重的礼,谁都受不起第二回。”司徒玦不以为然。

“我给吴江看那些,不是为了破坏谁的幸福,他有在婚前知情的权利。”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赋予他权利?”

“司徒玦,我不想跟你吵,争了那么多年,已经够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谭少城扭头招了招手,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到她身畔。

“正要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傅至时。”她挽住了那男人的手,“至时,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司徒。”

那男人个子很高,四十岁左右的模样,微胖,在温度适宜的大厅里不时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容貌不算出众,甚至有些平庸,但举止很得体,听到谭少城的介绍之后微微对司徒玦点了点下颌,带着一种长年在高位者特有的矜持和倨傲,再想到刚才好几个人把他簇拥在谈话中心的场景,司徒玦毫不怀疑,谭少城终于寻觅到了她眼中的“良人”。

“傅先生真有眼光,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司徒玦恭维道。谭少城假装听不懂她话里有话,浅浅笑道:“都是同行,少不得要打交道。司徒,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至时他是……”

“傅先生是傅学程老先生的曾孙辈后人,e。g的执行总裁是么?”司徒玦接过话。

谭少城挑眉,带着少许诧异,“我都不记得我说过。还是……你们认识?”

傅至时打量了一会儿司徒玦,眼神依旧茫然。司徒玦笑着解释,“傅先生当然不认识我。不过傅家声名在外,况且镜殊也同我提过他们家辈分的排法,学、重、镜、至、已,我没有记错吧?”

这话一出口,连傅至时都变了脸色,他头上的汗珠更密了,看司徒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戒备。

“原来司徒小姐认识我七叔。”

“普通朋友罢了,不过在外面这几年,也多亏镜殊处处照料。回国前我跟他吃过一次饭,他还说起e。g刚由他一位很得力的子侄辈接管,这次的研讨会说不定会打照面。我正想找机会拜访,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说起来也实在是巧。”

“哪里的话,七叔的朋友我理应好好款待,司徒小姐回国有几天了?少城你也是,难得你们是老同学,居然都没有提醒我一句。”傅至时略带不满地对自己身旁的小女人说道。谭少城还在笑着,可那笑容已很是勉强。

(下)

司徒玦在心里暗暗冷笑,无怪乎谭少城要吃这个哑巴亏,她一心展示她的如意郎君,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出。说起来,谭少城已是让人佩服,以她毫无背景的出身,年纪轻轻能够进入e。g并爬到中层,说没有付出极大的努力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况且她竟能得傅至时垂青,必有她的过人之处。一旦嫁入傅家,谭少城的整个人生将彻底改写,她再也不会是那个因为穷而必须比别人努力的灰姑娘,这样的幸运,任谁拿出来炫耀都是值得原谅的。只不过谭少城或许还不是太清楚,傅家自是根底深厚,枝繁叶茂,可其中也有普通人家无法想象的明争暗斗。现在管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房的傅镜琳。

这让傅至时怎能不对司徒玦多了几分忌惮。

要是谭少城知道司徒玦是怎样认识傅镜殊的,大概就不会感到那么失落了。司徒玦在赴美前的中转国困了三周后,在近乎绝望的关口,邹晋说的那个会安排好一切的人才出现。可是那人根本不买什么邹教授的账,只知道是傅先生有交代。司徒玦抵达美国,按照之前的安排,在洛杉矶“嫁”给了一个在当地华人聚集区开干洗店的老头。她在那个性格孤僻、喜怒无常的老头家里生活了两年,日日提心吊胆不仅怕移民局看出破绽,更怕这老头收了钱之后忽然翻脸不认人把她给供出去。

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来找过她麻烦,老头依旧冷淡,但也相安无事,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就是在那段时间,司徒玦认识了她的英文补习老师琳西吴,并结为知交。琳西和林静在一起后,老头还在司徒玦的提议下接受林静成为他们家的房客,甚至两年后司徒玦拿到了绿卡,仍在那栋房子里继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她毕业。她的经历之所以比绝大多数“黑”出去的人都要顺利得多,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傅先生”,就连卖干货的老头,也是傅家的旧仆,只会买傅镜殊的账。司徒玦后来才明白过来,邹晋的夫人也姓傅,和傅镜殊一样,同是傅家“镜”字辈的后人。

没人知道,邹晋的夫人为什么能够忍受她在国内已落得声名狼藉的丈夫把其中一个绯闻对象托付给自己。邹晋后来也回了美国,司徒玦没再见过他,只听说他独自一个人生活得并不是太好。司徒玦只坚信一点,如果没有那位傅女士,如果专注于学术的傅女士没有让她的堂弟出面代为打点,她绝对不会有今天。

她和傅镜殊的事又是后话了,那时就连林静和琳西都以为她会跟了傅镜殊,可司徒玦心里很清楚,她不是傅镜殊想要的,他也断不会娶一个孤身流落在外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他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异性的陪伴,对司徒玦伸出援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垂怜,至多在后来的接触中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仅此而已。

这时有人在旁招呼傅至时,“傅总,有没有空借一步说话?”

傅至时走开之前再三对司徒玦说:“司徒小姐改日一定要赏脸一起吃个饭,回去后有机会代我问七叔好。”继而又交代他的未婚妻,“好好招呼司徒小姐,不要再失礼,让人笑话。”傅至时走远了,继续在好几个同业人士谦卑的目光中侃侃而谈。司徒玦心想,以他的身份,既然能做出娶谭少城的决定,给她一个傅太太的身份,多少也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吧。

谭少城的样子竟有几分心灰意冷,苦笑着道:“司徒玦,你满意了?不管我怎么拼命争取,一抬头,你永远在我的前面。”

司徒玦说:“我早就不是你前面的旗帜,如果你觉得我还远远挡在你的面前,那也是因为我想回也回不来了。姚起云现在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曲小婉早就成了灰,吴江好不容易才愿意重新开始,邹晋现在更是身败名裂。五败俱伤,只有你赢了。你就放过吴江,让他好好过日子吧。”“五败俱伤?只有我赢了吗?”谭少城重复着司徒玦的话,她掉头去看那对新婚夫妇的背影,吴江搂着阮阮的腰在同事善意的捉弄下放声大笑,另一边则是她不停擦着汗的未婚夫,他终于愿意离开他的前任妻子,给她一个名分,可她还是必须得小心翼翼,傅太太的光环下有太多觊觎的眼睛,那些竞争者里,从来就不乏有能力又野心勃勃者,她们有些还远比她更年轻漂亮,若一不得当,一切皆成竹篮打水。她的一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战役,并非不知道“爱”的滋味,可“爱”虚幻终不可得,那就让这双手抓住比爱更牢靠的胜利。

她抬起头对司徒玦:“如果我赢了,那也是我应得的!”

司徒玦忽然觉得她也是可怜,忙忙碌碌,蝇曹狗苟,其实一生都走不出那个买醋的穷人家女孩的影子。护住了瓶子,醋也没洒,可跑累的心和摔破的伤口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司徒玦陪着吴江和阮阮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阮阮的家人也回酒店休息了,吴江的父母在等待司机开车过来接。

吴江走到一边去给司机打电话,阮阮也不在旁,司徒玦向多年未见的一对长辈问好,竟也有几分尴尬的意味。吴江的爸爸话依旧不多,陈阿姨还是那样和善。“你爸有事,你妈腰病犯了,他们来不了,早跟我说过,想不到你回来了。”陈阿姨摸了摸司徒玦头发,“小司徒长大了。”

司徒玦感觉着那双属于“妈妈”的手,只是垂首。“越来越漂亮,找到了好人家没有?”居然喉咙一阵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阿姨见状,叹了口气,“吴江去美国那会儿,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c她说的是三年前吴江被派遣到美国学习的事,那时吴江在费城。他刚下飞机那天,司徒玦连夜赶最后一班机从洛杉矶去费城。她想过,如果最后一班机没赶上,她也不回去了,就留在机场,等着次日最早的一趟航班。她那么急切地要见吴江一面,哪怕只是跟他说几句话。

司徒玦是断了根的浮萍,吴江已经是她所有回忆里唯一还带着暖意的存在。

吴江在费城的那一年,司徒玦是和他走得很近,只要时间和经济上允许,他们都会想办法去看对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确有一种很简单的快乐。用吴江的比喻来形容,最好的朋友就像马桶,人只有在马桶上才会彻底地放松,你不用时时刻跟它在一起,但是当你着急的时候只会想到它。

司徒玦不会告诉别人,吴江回国的前夜,曾经跟她提过,“司徒,如果人一定要结婚,不如我们俩结婚吧,”

司徒玦傻傻地问:“可是你爱我吗?吴江。”

“爱不是婚姻必需的条件。就算再相爱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我们更适合对方。”吴江难得地严肃,“其实不要爱得太深反而更容易幸福。”

司徒玦想了很久,到最后还是拒绝了,吴江问她原因,她说:“嫁给你很简单,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别的人,不舍得到头来连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也没了。”

吴江会意,笑着点头,可渐渐地,他眼里也有了湿意。在异国他乡的夜风里,老友天涯诀别的前夜,他放任自己捂着脸流泪。司徒玦不知道吴江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没有恸哭过,但是换作是她,如果还有眼泪,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哭一场,趁着还有个知晓的人在。那个夏天他们曾经失去了什么,至少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个活着的人什么都明白。

如今司徒玦替吴江感到庆幸,如果当时他娶了她,就错过了阮阮。阮阮是个不错的女人,或许她和吴江在新的人生里会有另一种幸福的可能。

“阿姨你真会开玩笑,吴江怎么会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司徒玦自嘲地回答陈阿姨,过去的事吴家不可能没听说。

陈阿姨笑了笑,她的儿媳妇阮阮正在和酒店的人核账埋单,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吴江愿意,他娶什么人我们都已经无所谓了。”等到吴江的父母也被接走,灯光一盏一盏逐渐暗下来的酒店大堂,除了工作人员,就只剩下司徒玦和一对新人。

“我该识趣点主动消失了。”司徒玦伸了个懒腰,“我自己打车回去,**一刻值千金,你们慢慢享受吧。走的那天你也不用去送了,新婚燕尔,看见你们我会受不了。”

“也不急这一会儿。”阮阮玩魔术一般摸出几瓶啤酒,“婚宴剩下的,整箱的都退了,正好还有三瓶,不喝完的话可就浪费了。”

服务员无奈地走过来提醒,“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咱们去另找个地方?”吴江提议。

阮阮笑道:“我倒知道个好地方。”

她把吴江和司徒玦领到了露天停车场一侧,那里黑黝黝的,是个花坛。阮阮就着身上的礼服坐在了花坛边缘,又去招呼另外两个人。在婚宴上滴酒未沾的她当着吴江、司徒玦的面,娴熟利落地在水泥砌的花栏边角上磕去了啤酒瓶盖,逐一把酒递给他们。

司徒玦本不想喝,但此时此刻也觉得,酒应该是个好东西。

吴江说,“就这么喝,不说点什么?”

“当然是祝你们幸福。”

“不顺便提提你自己?”’

“那就愿我们都圆满吧。”酒瓶碰出了清脆的响声,司徒玦刚喝了一口,娴静的阮阮手里的酒瓶已空了大半。阮阮放下了酒,双手撑在花坛上,一脸困惑地看着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空。

“司徒,你比我聪明,你说,世界上会有真正的圆满吗?”

在这样的日子,司徒玦自然是挑好听的说。

“我想是有的吧,像你们不就很圆满吗?”

阮阮轻声说:“是啊,我很圆满。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一个人的圆满就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残缺。”什么都是相对的,就像我现在也感到怀疑,所谓的纯粹会不会只是取决于用多大倍数的放大镜去看它罢了。”

“这就对了,所以我总说,人生在世,最难得就是糊涂。喝吧,不喝怎么糊涂?”吴江举起酒瓶说。阮阮和司徒玦也跟着笑。这时吴江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谁又来大煞风景?”吴江接电话的时候还在嘀咕,没说上几句,却很快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司徒玦,继续倾听,面色沉重。

“谁啊?”吴江挂了电话,司徒玦试探着问。吴江没有立刻回答。其实早在他看她那一眼的时候,司徒玦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她只是想不明白到底还能发生什么,于是存着奢望,或许那只是一个老友借吴江捎来问候。

“说啊。”她催促吴江,还带着笑,人却站了起来。

“你爸妈打来的。”吴江艰难地开口,“姚起云出事了。”

“哦,是他……”司徒玦木然地坐回了阮阮身边。阮阮不明状况,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装着啤酒的玻璃瓶还在手中,司徒玦发现自己手握的位置正是细长的瓶颈,这瓶子像一个人,被捏住了喉咙,喊不出声,只扭曲着一张脸,眼看就不能活。她神经质地撒手,仰着脸问:“他怎么了?”

第四十一章与回忆相逢(大结局上)

姚起云在被送往医院的急救车上已几度濒危。一辆国产越野车以超过限速两倍以上的速度冲破了隔离带,直接撞上了从吴江婚宴离开后正常行驶在马路上的他。

事后经交警部门证实,肇事者系醉酒驾车,那辆车在撞上姚起云之后并没有立刻刹住,陆陆续续与后面的几辆小车发生了碰撞刮擦。包括肇事者本人在内,好几辆车里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但是伤得最重的还是姚起云,因为他的车在第一时间从侧面承受了肇事车辆的冲击,而碰撞位置正好是驾驶座附近。

姚起云开车一向循规蹈矩,除了司徒玦离家的那一天。他从不超速,从不逆行,从不闯红灯,他不会打错转向灯,安全带也总是系得好好的。他那么信仰规则,却丝毫不能阻止蔑视规则的人带着一场惨烈的事故从天而降。

司徒玦赶到医院,姚起云还在抢救中。她听着自己高跟鞋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回响在长廊里,急救室门外红灯闪烁,地上还有未来得及清洗去的斑斑血迹,她疑心自己踩到了,退了几步,新鲜的血腥味反而更加浓烈,这血的温度曾经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急救室的门开了,有医生走向相互搀扶着坐在靠近门口处的司徒久安夫妇,看样子应该是下了病危通知书。司徒玦茫然地站着,头顶上好似被一盏无影灯笼罩着,灯光打了下来,很亮,也冰冷,下面什么都没有。

薛少萍看见了她,挣脱丈夫的搀扶直冲了过来,哭喊着,“他今天本来应该出差的,偏偏要去参加吴江的婚礼,他是为谁去的?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回来干什么?”

她想去推搡、撕扯司徒玦,手还没触到目标,自己先重心不稳的扑到,司徒玦赶紧用手去扶,一直站在那里任由她拍打,唯恐一松手,她就会再度摔倒在地。妈妈上了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力道也弱了,那样恨之入骨,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只推得司徒玦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虚晃。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已经当你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薛少萍已说不出别的话。

“你这样是要搞坏身体的。”司徒久安从女儿手里接过了妻子,黯然劝解道,“起云一定可以顶过去,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回来。”

他说完看向自己的女儿。司徒玦习惯了他的暴烈脾气,本能地往后一缩。司徒久安却没有动手,“起云是我和你妈唯一的指望。”

司徒玦闭上了眼睛,潸然泪下。

“我回来错了吗?”

她在重症监护室外坐了大半夜,司徒久安和薛少萍还在和主治医师不停地交涉,许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她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干什么,像个不相干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吴江和阮阮也赶来医院。阮阮换去了累赘的礼服,盘着的头发都没来得及解下来。

“怎么样?”他们围在司徒玦身边问着姚起云的情况。

司徒玦摇着头,推他们往外走。

“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你们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吴江说:“我回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正好他被送到我们医院,我还是过来看看的好。”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阮阮都累了一天了,吴江,亏你还忍心把她拖过来,回去吧,你现在在休假,这事跟你们没关系。”

阮阮说:“我们是担心你呀。”

“我?”司徒玦惨然一笑,“其实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她把吴江两口子赶出了医院,自己也当着他们的面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外面飘着零星的小雨,都阴沉了一整天,这场雨早就该来了。

司徒玦原是打算回酒店的,出租车开了很长一段,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对劲:

“师傅,你往哪儿走啊,这方向是不是错了?”

“错不了!放心吧,不会带着你绕远路的。”司机笑道。说话间,司机已把车停在一条大路的边上,“不是你说要来中山北路吗?”

“我?”司徒玦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肯下车,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条路,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完全陌生的,“中山北路”的路名怎么可能从她嘴里吐出来。

对了,是有人提过这条路。是一夜白头的爸妈,还是出现在医院的交警?

司徒玦让一脸莫名其妙的司机往前开,果然,没过多久她看到了歪斜断裂的隔离栏栅,零星的碎玻璃,说不定还有血迹,只不过被这场雨冲刷了。如果不是这些东西,几乎很难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秩序的路上看出几个小时前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看见没有?连环车祸!差点出人命了,听说那喝了酒的家伙一着急,原本脚刹车给踩成了油门,被撞伤的也是惨啊,要不是开的是好车,估计当场就没了,不知道撞人的会判几年……”司机指着外面啧喷叹道,对司徒玦娓娓道来,一如讲述着见怪不怪的城市传奇。

司徒玦像是看到那辆失控的越野车在疯狂地朝自己碾来,电光石火间,逼近了的大灯让人什么都看不清,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即使日新月异的城市变化让司徒玦模糊了方位感,但她仍然可以判断出这条路并不是姚起云从吴江举行婚礼的酒店返回司徒家时应该走的路线,他自己的住处据说在公司附近,而久安堂的办公地点与这条路线更是南辕北辙。

他大老远地绕过来是为了给她妈妈买药?

出租车还在往前,天已经完全亮了,虽然乌云伴雨的天还是灰色的基调,但是夜幕中的那层黑纱渐渐揭去了,途经一个正在建的高楼工地时,司徒玦忽然看到一条阶梯陡峭的小巷,回忆不由分说地尖啸着扑来,如同那辆踩错了油门的车,瞬间就足以将人吞没。

“我牵着你走……不许偷看……”

“慢点,别闹。”

“为什么送我这个?”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有人在咯咯地笑,她听得见,他们牵着手在这小巷里疾奔,有人闭着眼,有人睁着眼,看到的都是相爱时的颜色。

司徒玦把头抵在驾驶坐椅的后背,“师傅,这里往前是不是有个广场?”

“对,我们叫它钟楼广场,就因为那广场上有座大钟……”

大钟的后面有个叫“时光的背后”的小店。

小店里有过彼此等待的人。

“停,停!不要再往前了。”司徒玦拍打着前方的坐椅,惊慌失措,她让司机立刻掉头,往她下榻酒店的正确方向开。

他究竟要去哪里?

他为什么要去?

她害怕再往前,答案就会浮出水面。

司徒玦关上酒店房间的门,困兽般翻找她的药,连垃圾桶也不放过。她太后悔没有把药随行李带过来,现在没有处方,也不能再去找吴江,他上次已经勉为其难,不可能再给她带第二次。

确定不能从药剂上寻求到帮助,司徒玦只好让服务生给自己随便送了瓶酒,感谢她烂得一如既往的酒量,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吐了一场,睡得很好。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门铃声已响了多久,司徒玦头重脚轻地去开门,另一端有拿着钥匙的服务生匆匆赶来,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走开。门口的薛少萍在看到司徒玦的那一秒,收起了不安和忧虑,换上了司徒玦熟悉的失望和不赞同,但已比昨天惊闻姚起云险况时冷静、克制得多。

司徒玦身上的酒味应该还没有完全散去,可她觉得这时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是不会在乎了。

“妈,你要不要进来坐?”司徒玦迟疑地问。

“不了,我来是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应该拿过来给你。”薛少萍把一个袋子递给司徒玦。

司徒玦接过,用力晃了晃,最先从袋子里掉出来的是一串钥匙。

“钥匙是起云住处的,老实说,我和你爸也没去过他后来买的那套房子,他没提,我们也尊重他的私人空间。今早我去给他取一些日常的东西,才发现他不愿意我们去是有理由的……你最好能去那儿看看。当然,我指的是在你有时间的前提下。”

司徒玦把钥匙放了回去,连整个袋子一同交还给妈妈。

“我还是不去了,明天要出席一个研讨会,今晚还有很多要准备的东西,机票已经订好,后天我就回去,以后……以后不一定会回来了,你们可以放心。”她低着头,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你这个时候要走?起云躺在医院里连危险期都还没过!”薛少萍难以置信,一向教养良好的她也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司徒玦喘息着,这个时候她不想哭,哭了没意思,所以必须把话说得很慢。

“妈,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能说很遗憾,对,就是遗憾。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但是如果你们非要我为他的事故负责,我没办法同意。”

“你敢说他不是一直在等着你?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会躺在医院里?”

“我也等过他,你不明白我和他的事,如果等不来他,结果出了意外的人是我,你会让他给我陪葬,就因为他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没让你给他陪葬。”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应该在医院里守着他掉眼泪,人都这样了,以前的事统统不重要了,他死了我为他守寡,残了我照顾他下半辈子,这样很感人,很伟大,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伟大,我不要别人为我感动,现在我有我的生活。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因为车祸躺在医院里,我能做什么?姚起云和我七年前就彻底地结束了,我不想再谈谁是谁非,但是他对我而言和陌生人已经没有分别。你可以说我欠你的,欠爸爸的,因为我不孝,但是我不欠姚起云任何东西!”

薛少萍紧紧地捏着肩包的细带,抽了口气,“你现在的狠心究竟是跟谁学的?”

司徒玦没有说话,或许她只是学会了自保。

研讨会结束得无波无澜。司徒玦代表她的受聘机构发布了一个简短的行业报告,在傅至时的带头推动下,多数参会厂商对她的报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会后,傅至时与谭少城出面极力劝她多留几日,司徒玦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定的计划次日返程。

出发当天,她去医院再度探望了姚起云,尽管医院按照司徒家的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地抢救,但他仍没有好转的迹象。薛少萍也不再和司徒玦说什么,司徒玦坐下来的时候,她甚至很客气地给司徒玦倒了杯茶。

司徒玦喝了一口,说不辛酸是骗人的,但比难过更深的是无力感。都说血浓于水,可他们却总把彼此逼到无路可退。

薛少萍的腰让她站不了多长时间,坐下来也只能是略略佝偻着才会好受些。她和司徒久安一样,今后只会越来越苍老。

这种感伤让司徒玦再也没法佯装视而不见,她试着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开,她说她必须回去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她可以回来,从姚起云身上接过本该属于她的担子,陪着他们,照顾他们,甚至他们可以随她一起去国外生活,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二老肯忘了过去,说一句“你还是我们的女儿”。而不是“嫁给姚起云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少萍却淡淡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你有你的生活。”

第四十一章与回忆相逢(大结局下)

赶赴机场之前,司徒玦还是去了姚起云住的地方,让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姚起云出事时带在身上的钱夹。薛少萍坚持没有把她交给司徒玦的东西拿回去,钱夹就在一堆零散的物件中,里面的现金和卡摆放得整齐有序,一如姚起云往常的作风。

任何出奇的地方。司徒玦甚至想过里面也许会有一两张旧照片,事实上并没有。当司徒玦为妈妈给她钱夹的意图而困惑时,她在钱夹的内层发现了几根长头发,几根头发被归拢成小小的一束,规整地存放着,很明显它们出现在那里不是无心巧合,而司徒玦随后拿起它们与自己当时从头上拔下来的发丝做比较,无论是头发长度还是卷度,别无二致。

那是洗手间的漏*点过后她唯一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如果说这头发只是让司徒玦震惊,那么,当她用钥匙打开姚起云住处的瞬间,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七年后她回到从前的家,却发现家里的每一处布置摆设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姚起云几乎把当时司徒家大部分的旧陈设都搬到了“新”住处,尤其是司徒玦楼上的卧室,和一楼她曾住过、后来属于姚起云的房间,可以说被完完整整地迁移到了这里。就算她在记忆里细细描绘,也不可能像眼前这样重合得严丝合缝。司徒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如空间斗转,回到了旧日时光。一些小物件,她书桌上的相架、床头的闹钟、旧得褪色的狗熊抱,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有过这些东西,现在它们一一从回忆的墓穴中跳了出来,静静蹲踞在一直属于它们的位置,凝视着从另一个时空归来的人。

很快,司徒玦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她这几年给父母的电汇单,后来寄的存折,回国后吴江给她后神秘失踪的药丸,居然还有她捉弄姚起云时顺手插在他口袋里的色*情业名片……任何他能够得到的与她相关的东西都被他悄然收集并保存在这个回忆附体的屋子里。

“我怕我的记忆像沙漏,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会模糊。阿玦,七年了,我真不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因为我太懦弱,害怕痛苦,不肯时时想,但我又不想忘记。所以你走了,我还一直住在回忆里。”

这是他编辑好了,却没有发出去的一条短信,存在手机草稿箱里,时间是她回国的前一天。她翻遍了他的手机,根本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兴许这和“时间的背后”那些黑匣子里的纸条一样,只是当时的一个梦,打包完毕,却注定无处投递。

司徒玦坐在书桌前,环视着四周,姚起云的房间其实是一件单人房,他本来把自己牢牢地关在里面。忽然挤进了一个人,他躲闪,回避,慢慢习以为常,最后一边抱怨着空间太逼仄,一边忙着添置家私。终有一天,这个人再也无法忍受,把空间重新还给了他,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蜗居变得空荡荡的。他试着去找一个新房客,才发现房子里的一桌一椅无不是为那个人量身打造,重新添置已再无心力。

司徒玦是嫉恨着姚起云的,人要怎要才能轻易说“忘”。“忘”字本来就是“亡”和“心”的共同体,那是要死了一颗心才可以。她一直不忘,因为过去痛彻心扉。司徒玦反复幻想着姚起云后悔的样子,幻想他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然而正是因为她把那场景在心中预演了太多遍,当真实的一幕终于降临,最初的快意过后,她却发觉自己原没有收获那么多的满足,他承受的痛,并未让她好过。幻想中姚起云的忏悔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抚慰了司徒玦,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真实的姚起云如何反倒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宁愿他好好活着,在与她完全不相交的时空里慢慢变老。

司徒玦到了机场,距离航班起飞尚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静临时有个会议,但说好了要赶过来送她一程。他们约在机场的餐厅碰头,顺道一起吃晚饭。

司徒玦一直等,在等待的过程中反复地看着表。餐厅里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黑色装饰线条,灯光师幽蓝色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盼望也渐渐地灰败。就在绝望的前夕,她等待的人忽然撑了一把黑色的伞冒雨而来。

他站在对面,风尘仆仆,好像赶了很远的路。

“我来得太晚了吗?阿玦。”

司徒玦快乐地伸出手,姚太太的手镯还在腕间滴溜溜地转。

远处的钟声响了,这一天已宣告终结,属于他们的时光才刚刚到来。

林静说,叫醒司徒玦的时候,她腮边有泪。

“做噩梦了?”

司徒玦摇头。

两个人简单地用餐完毕,吴江还是来了。跑得太急,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还好赶上了……”

“不是说好让你别送,怎么又来了?看你满头大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司徒玦的口吻显得很是轻松,人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吴江短时间的沉默让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看起来显得有几分无助。或许从吴江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她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盼着他的一句否定来打消心中的不安。

吴江把手按在司徒玦的肩膀上,“他那边情况不是太好,伤得太重了,最要紧是头部的损伤,我的同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本以为会有转机,今天下午有一阵,大家都以为他有醒过来的迹象,但是……就像你妈妈说的,他好像愿意让自己睡过去一样,她找到我问还有没有希望的时候,我都不忍心建议她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司徒玦愣愣的,低喃了一句“谢谢”,再没有任何反应。

吴江有些担心,转而抚着她的手臂,“你听我说,司徒玦,如果难过你就哭出来,别撑着。”

“我没事。”司徒玦回头急急去找她的行李,“我得走了。”

“真的决定要走?”

“嗯,现在得走。你听,广播已经在催了。”她仓促拿起挂在椅背的外套,手一松,外套滑落在地,又弯腰去拾,这一蹲下去,许久都没有站起来。

林静叹了口气,替司徒玦拎起她的旅行箱。

司徒玦看着林静,仰着头,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就像真的一样,比现在更像是真的。”

林静与吴江对视一眼,顺着她的话问道:“是关于你自己的吗?”

司徒玦想了想,“不,是关于别人的。但我为梦里的人高兴,至少他们是幸福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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