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轻声谢恩,从怀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低柔道:“这枚戒指是姐姐当年命臣妾去赐死凌云彻时,凌云彻握在手里不肯放的。姐姐从没有这样不精致名贵的东西,臣妾很想知道,当年皇上认定姐姐与凌云彻有私,是否是因为这枚戒指?臣妾不敢问姐姐,只得自己藏了。如今,只当还给皇上吧。”
“是有些眼熟。”皇帝接过,托在掌心。他盯了片刻,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有眸中片段的记忆加深了他已有的疑心。这枚戒指,曾经长久地出现在一个女子手上。而似乎是凌云彻死后,那双手上再没有了这枚戒指。

呵,他深切地记得,昨夜婉嫔的期期艾艾里,有那么一句,皇贵妃与凌云彻有私,却嫁祸乌拉那拉氏。而之后到来的那人,也并未否认。

那么这枚戒指,算不算一个铁证。

皇帝翻过来,看见戒指背面的痕迹,心下一阵冷然,口角却是微笑:“呵,是嬿婉。燕舞云间。愉妃,你是早知道了,所以给朕看这么个铁证,是么?”

海兰静静道:“皇上认定姐姐与凌云彻有私,误会了多年。”

皇帝将那戒指握在掌心:“朕明白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海兰看了看月色清寒,“正月二十八,还有二十日,就是姐姐与皇上彻底生分的日子了。”

皇帝的眉间有些黯然微微摇首:“是啊。一晃十年了。朕记得如懿去世之时,是四十九岁。”

海兰走近两步,轻轻微笑:“皇贵妃过了生辰,也是四十九岁了呢。今年她的五十大寿,不知会如何操办?”

皇帝微笑,眼底却有一抹凛冽闪过:“是吗?皇贵妃的寿数,未必就及得过如懿呢。”他一语如玩笑,倒是展臂替她兜上大氅的风帽,柔和地笑了笑,“回去吧。朕也走了,这儿过去,还能顺道看看婉嫔,朕也许久没见她了。”

这是难得的温柔,也算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她恭谨地目送皇帝离去,左手蜷在袖中,死死抓着一枚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许久,她才骤然想起,皇帝忘记从她身上取走那件大氅。

海兰这般想着,忽而念及婉茵,她最想见的人,已经来了呢。

钟粹宫自纯惠皇贵妃过身,唯有婉嫔寄身其中。数十载光阴匆匆,她安静而寂寞地活着,活得长久而不被打扰,如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尘埃苍旧的气息。

皇帝缓步走进来时,婉茵正在专心致志地伏案画画。直到同样老迈的侍女顺心转身去添水,才看见了在门边含笑而立的帝王。顺心久未见皇帝来此,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不觉惊惶行礼,“皇上……怎么是皇上……”

婉茵心无旁骛,细细描摹着笔下男子的侧颜,连眉毛也未曾抬起,只是轻声细语,“顺心不要胡说,皇上很多年没来钟粹宫了。”

顺心连忙道:“小主,小主,真是皇上。皇上来看您了。”

婉茵吃惊地抬起头,手中的画笔一落,墨汁染花了柔软的宣纸。婉茵喜极而泣:“皇上,怎么会是您?”

皇帝含笑踱步而进,温言道:“朕说了,得空会来瞧你。婉嫔,这么些年,你就躲在这儿画画?”

婉茵大为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掩那画像,可那厚厚一沓纸张,哪里掩得去?倒是皇帝手快,已经细细翻阅起来,越是翻看,越是触动:“画的都是朕,年轻的,年老的。婉嫔,你画得真像。”

这一句话,几乎勾落了婉茵的眼泪。她眼底泪花如雪,轻声道:“画了一辈子了,熟能生巧。”

皇帝放下手中画像,不觉长叹:“婉嫔啊婉嫔,这么多年,朕没有顾及你,实在是有负于你。从今往后,朕会好好待你的。”

婉茵身子一震,不觉热泪长流,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笑着抚过她的脸颊,“怎么?朕吓着你了?”

婉茵自知失礼,连连摇头,脸上笑意渐浓,泪却止不住落下,显得狼狈不已。好容易安静下来,婉茵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一个请求,您能不能坐在臣妾跟前,让臣妾画一画您?”

皇帝诧异:“朕都来了。你还要画么?”

婉茵痴痴地望着皇帝:“皇上,臣妾第一回,离您那么近地画您。不是凭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来画……”

一语未完,皇帝亦动容,眼见殿阁内一应朴素,便往那榻上端坐,牵过婉茵的手,沉沉道:“好,朕让你好好画。以后都让你好好画吧。”

婉茵心头激动,想要说什么,却不自觉地深拜下去,倚靠在皇帝膝上,再不肯放手。

皇帝摸了摸她妆点素净的发髻,轻声道:“婉嫔,你最远离是非,朕一直没想到,会是你如此留心,告诉朕这一切。”

婉茵的眼底有热泪涌动,她歉然道:“昔年臣妾曾被皇贵妃怂恿,使得翊坤宫娘娘伤心。这是臣妾欠了她的,臣妾要还。”

皇帝笑意酸涩,“欠了如懿?呵,欠她最多的人是……”

婉茵仰起头,不再年轻的脸庞满是泪水,“皇上,皇上,臣妾自知卑微,能得您一幸是一生最大的幸事。臣妾一直盼望着,您能回头看见臣妾,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皇帝心底蓦地一软,柔声道:“会的。婉嫔,你与朕都已老去,咱们会相携到老的。”

婉茵想说什么,喉头一热,化作一声低低的呜咽,轻散在风中。

天色已然明朗,皇帝坐在太后跟前,亲热地递上一盏参茶,“皇额娘,天寒难耐,您得格外保重身子。”

太后年纪很大了,越发慈祥,看着皇帝笑意吟吟。这些年来,太后早已不管后宫中事,前朝之事更是听也不肯多听一句,只是赏花养鸟,游园听戏,每日逍遥度日,十分安闲。这一来,皇帝也更放心,二人逐渐亲近,母子情分倒渐渐浓厚起来。再加之皇帝有补报之心,对太后极尽恩养,每逢大寿更是加尊号、奉厚礼,操办隆重,天下同喜。这些功夫下来,彼此更见和睦。

此刻太后眯着眼听皇帝说完,便问:“你一问,她倒都说了?这么看倒也不是忠仆,怎么肯对你竹筒倒豆子一并都说了?”

皇帝眉间有阴沉之色,“澜翠身死,她就吓怕了。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命不久矣。便将这几十年的龌龊事,一并说了。”

太后默然片刻,叹道:“午后倒是永璂来给哀家请安,这孩子,总是闷闷的。”

皇帝也是感伤:“没了额娘,性子越发内向了。”他想一想,还是问,“皇额娘,儿子正好想问您,若是做额娘的实在卑劣,而儿女辈却出色,该如何处置?”

太后打量皇帝一眼:“当初汉武帝欲立刘弗陵为帝,弗陵之母钩弋夫人年少多媚。汉武帝怕子少而母壮,再现吕氏之祸,下令去母留子。汉武帝的举措虽然决绝,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这才微现松弛之色:“皇额娘说得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太后眼底有太多沉重的复杂,“哀家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看淡了。人活一世,享过享不尽的荣华,受过咬碎牙根的委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皇帝,咱们母子都是高寿的命相,积德养福,早日放下介怀之事才好。”

皇帝缓一口气,沉声道:“等事儿一并了了,才是真正放下。有些人的心太大了。儿子还在呢,就借着儿女婚事几度弄权。儿子想着她出身寒微,急欲找些依傍,也不说什么。可如今有些龌龊事她自己做了,还把脏水泼了别人。儿子倒觉得,这样的额娘,如何教出汉昭帝这样的明君呢?”

太后微微点头,伸手拨弄着瓶中一枝晚梅,似叹非叹:“这么多年,是该收拾收拾了。”

皇帝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伸手抚摸着那枝条遒劲的花朵,神色却犀冷如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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