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已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已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已,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一个人儿已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撒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已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王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着众人畏惧不已,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着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颖妃的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脚下已经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碍事,被她一脚踢开,只着白袜奔跑。此时一众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赶来慰问。见她这般失态奔出,为首的恪贵人、恭贵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拦住了颖妃。

颖妃眼里哪有她们,径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宫女们苦苦哀求,恪贵人先劝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里能带回公主?”

恭贵人见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结所在,“定是皇贵妃忌恨娘娘为翊坤宫娘娘主持丧仪,才要夺走七公主。”

颖妃发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宫与咱们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宫娘娘与皇贵妃之间从不偏私结党,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会因此怪罪?”

恪贵人怯怯道:“总不是因为翊坤宫娘娘自裁,皇上气昏头了吧?”

颖妃气得连连顿足,忽而心念一转,厉声喝道:“皇上是生气还是伤心,谁知道呢?再说翊坤宫娘娘是不是自裁还是两说呢。谁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杀,翊坤宫娘娘死前可是见过那位的!”

一众蒙古嫔妃都惊呆了,不觉面面相觑。不知谁轻声嘀咕,“啊!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怎么会是胡说?

当日的情形再度浮现于眼前。

颖妃执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宫乌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头随着心痛越来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杀了乌拉那拉氏。便不是亲手所为,也一定是她所逼杀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贵人心思细些,低声道:“这话也未必是胡说,我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颖妃被夺女之痛烧得容颜扭曲,厉声道:“我带着璟妧进的翊坤宫,翊坤宫娘娘刚气绝不久,而皇贵妃前脚刚离开!”

恪贵人一张俏脸雪白,“娘娘,就算我们有蒙古诸部作靠山,您这样公然诋毁皇贵妃,也是不成的呀!”

颖妃满脸是泪,挣扎着道:“本宫不管!本宫只要自己的女儿!”

这一声哭,众人都静了下来。蒙古诸嫔妃只有颖妃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对她们干系极大,嬿婉这般夺女而去,不止昭显她在宫中的权势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里。而这一切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儿女的依靠罢了。

正僵持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步踱进。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微,却掷地有声,“诋毁?这些话宫里好多人都在传呢。”

众人忙行礼道:“愉妃娘娘。”

海兰柔声道:“都起来吧。”她走近颖妃,贴近她耳边低语呢喃,“知道你的孩子被抢走了,我是来帮你的。”

恪贵人面上闪过一丝不信,海兰失了曾经皇后的依傍,失子,无宠,她还有什么?

海兰似乎是猜到了诸人的心思,轻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七公主,是打击颖妃的良机,也是将你们一众蒙古嫔妃压倒,让她称雄后宫的良机。”

她的话语极轻,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震动。

恭贵人旋即明白过来,“有了七公主在手,颖妃娘娘顾及多年母女情谊,势必要向她低头。”她轻哼一声,“咱们蒙古女子,不会欺人,但也不会由着她人欺辱。”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闷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踩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妧也看见了。”

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氲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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