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元武二十七年,三月九rì,夕阳将坠。
西秦营帐

李默端坐正中,姬鹍站立对面,众将环立四周。

“这位是庞武明,我大秦骑将之首,冲锋陷阵,屡立战功。目前统领着羯汉jīng骑。”李默伸出右手,示意。一旁的卸甲壮汉点头示意。

“这家伙是诸羌临时推举的首领,汉名叫做姚平忠,jīng明强干,在陇西有很高的威望。”李默笑着说道。

“不敢,小人这点虚名,哪里比得上君上虎威。”姚平忠谄媚地笑着。

“这些都是我西秦的壮士,是我西秦横扫天下的支柱,”李默一边向姬鹍介绍着众将,一边回头问道。“成虎,今rì之战,西秦猛士折损几何?”

李成虎正在点算文书与汇报,回应道:“三千五百六十一人战死,伤六千一百二十五人。”说着,顿了顿,看着众将不善的脸sè,补上一句:“我军斩敌五千八百人,俘虏万余人,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其中,有超过四千的斩首是来自于赵国的骑兵。初步估计,赵国此战损失超过两万,且其赖以支撑的幽燕铁骑与五军骑士受到重创。”

“惨胜啊。”李默感慨,“想必经此一战,诸位都体会到了赵**势的强悍,或许心中还留存有几分恐惧。”说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众将的反应。

“从军征战,唯君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将高声答道。

李默摆摆手,说道:“知所畏惧,是好事。然而经此一战,寡人却更加坚定了灭赵的信心!”李默站起来,走到姬鹍面前,重重地拍了拍姬鹍的肩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赵人众叛亲离,皇族子弟都弃暗投明,誓死效忠寡人!此正其所谓人心向背,天命归属!寡人以天下勇武之士,攻姬隆亲戚兄弟所叛,胜负之势,岂不明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齐声高呼。

姬鹍笑了,应和着。他心中明白,救驾之功,是最为完美的一份投名状。他,终于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立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西秦的庞大国力已经可以成为自己复仇所能够凭借的助力。他想着,独自走出营帐,默默反思着一路走来的历程。

营外,古老的秦歌低沉地传诵着,感染着每一个血战之后的秦国府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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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某处山巅。

“秦地民风,如斯彪悍。血战之后,歌声犹然雄浑激昂,战意不减。”一名劲装男子手牵骏马,细细聆听秦歌,不由得出声赞叹。

“失业力,你这话就不对了。如果不是今rì之战使秦人心胆俱丧,此时又何必唱歌壮胆呢?”一旁一个年轻人身着草原装束,反驳道。

失业力刚想反驳,回想一下之前惨烈的战事,心中不由得戚戚然,沉默了好久,还是不服气地说到:“纵使此战对秦人打击甚大,那么赵人呢?他们的伤亡可是更加惨重啊,赵人还能有再度冲阵的勇气吗?”

五十里外,赵军临时营地。

崔文远独自坐在营门口,怔怔地盯着双手,茫然无语。

韦青峰在营中一遍又一遍,细细擦拭着自己手中的长枪。

虎贲营没有负伤的战士三三两两,呆呆地围坐在一起,彼此相互看看,yù言又止。

姬隆来到伤兵营,耐心地为伤兵包扎止血。

“大将军,我要回家……”年轻的伤兵面sè苍白,哀嚎着,断了的臂膀流血不止,苍蝇不停地在伤口附近盘旋。

姬隆不语。

“大将军,你听到没有,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伤兵咳嗽。

姬隆悠悠说道:“听到了。大军行止,事关国之存亡,岂可妄定?我军当继续在附近游击sāo扰。”

“够了,我都要死了,我要回家。都是你的决定,害得我们伤亡惨重,却一无所得,你还要害死多少人?不想再打仗了!”

“住嘴,还不赶紧向大将军道歉!”周围人纷纷呵骂。“大将军,他一时心急,不是故意沮丧军心的……”

姬隆缓缓抽出佩剑,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缓缓说道:“乱军心者,固然当斩。然而使军心不稳的大将,难道就没有罪过吗?的确,舍弃两翼,突破中军是我的决断。而没有成功击杀李默也是事实。可即使如此,我也要求你们,必须相信我,服从我!因为我们脚下站立的是赵国的土地,身后的自家的亲族,局势严峻,退无可退。我们没有质疑,犹豫,胆怯的权利与机会。也许不知何时,我会要求你们再度决死冲阵,然而,我能保证,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然身先士卒!”说完,割发代首。

“诺!”

缕缕黑发落地,姬隆回首南望,却突然想起了那位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对手,如今,却是如何?

秦军营前,战场zhōng yāng。

姬鹍翻找出无名刀,细细打量,将手轻轻地拂过刀刃。的确没有开锋,他喃喃自语。四周尸体特有的腥臭之气不断熏染着他,让他难受yù呕。他收刀还鞘,拄着刀柄,一点一点地挪移着,想要离开这无数尸体堆积的地方。

走着走着,他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头砸到了一名尸体破开的腹部。恶心的粘液,诡异的肉块,双手用力撑起身子,却看到那破开的肠胃中还有些未被消化的肉末。顿时,腹中酸水上用,他无法遏制,“哗啦啦”呕出酸水。

没人理会。过了好久,或许是把能吐的都吐完了,他捡起刀,缓缓起身,看到三三两两的秦兵来来回回,搬运尸体,对着战场上的惨状熟视无睹。他紧紧握着手中刀,感受着呕吐过后的眩晕与乏力感,心中涌起的却是对自身的不满。

你若是连普通士卒都比不了,谈何与姬隆沙场争锋?

如此想着,他走到两个秦兵身边,无视对方奇怪的目光,说:“两位辛苦了,我也来帮忙吧。”

秦兵犹豫了一阵,看了看姬鹍身上jīng良的软甲,撇了撇嘴,无奈地说:“好吧,这死人财也分你一份。”

“什么?”一下子,姬鹍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意义。只见那两名秦军利索地剥去眼前一具尸体身上的铠甲,放置一旁。然后拔下绸布做的内衣,细心地摸索着尸体身上的饰物。

姬鹍愣住了,仔细看看眼前的尸体。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眼中似乎混杂着迷茫与痛苦,仿佛惊讶着自己就这么死了。手上的老茧与身上的肌肉,昭示着他的武艺经过刻苦的练习。而身上除了胸前的一道致命贯穿伤之外,伤口寥寥无几。显然,他是虎贲营的士族子弟。

也许他高歌从军之际,想到的是功成名就,凯旋归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后身死战场,尸体被剥得赤条条,毫无一丝尊严。这就是命运恶意的残酷吗?

“丝绸啊,绣工不错啊,给我给我!”收尸的两个秦兵打闹起来,姬鹍有些不耐,一把夺过。秦兵显然也察觉出这个家伙有些不好惹,嘟囔几句作罢。

他摊开方才两人争抢的东西。原来是一条jīng致的苏绣,绣帕上一对鸳鸯栩栩如生,一旁有些生涩的绣工歪歪斜斜地绣着两行诗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显然这笨拙的绣工是出自河北的深闺女子,虽说在jīng巧上难以匹敌苏绣的成熟,但却更让人怜惜。

他愣住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声地吟诵着后两句: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语成谶。

chūn闺梦中人,再也无法回到心上人的身边。所谓的誓言早已成空,只剩下这苍白污秽的尸体。

战争,是如斯残酷的存在吗?那么,久经战场搏杀,却能从中脱颖而出的燕王姬隆,他所经历的锤炼,痛苦与抉择,又当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姬鹍如是想着,收起了手中的锦帕。

当他帮着士兵们将这具尸体抬到临时搭建的焚尸台上时,发现指挥众人焚尸的却是李成虎。而李成虎见到他也有几分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到:“你恐怕是第一次上战场吧,初阵就遭遇了这么惨烈的大战,真是难为你了。”

姬鹍协力将那具年轻人的尸体抛下,看着熊熊的尸火燃烧着,吞噬着那具年轻的**,将他一点点化作灰飞,仿佛什么也留不下。姬鹍突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掏出了那块锦帕,松手,任凭那锦帕随风飘舞,在火焰中被烘烤,燃烧,化作袅袅灰烬。就如同那无数战场上的尸体,那些曾经的热血与激情,那些曾经的壮志与胸怀,成为那熊熊尸火的燃料,将那火焰映衬得愈发妖艳夺目,不断吞噬更多尸体,而最终,都化作一抔灰土,随风湮灭无踪。

姬鹍就这样凝视着这越来越旺盛的火焰,充耳不闻周围的一切响动。过了许久,突然发出沙哑的声音:“李老将军,您身上有磨刀石吗?能否借姬鹍一用?”

李成虎爽快地递给他磨刀石,顺口问道:“你现在要磨刀石干什么?”

姬鹍抽出无名刀,团坐于台上,放好磨刀石,双手按住刀尖与刀柄。

“我想要借助这彻夜不绝的战场焚尸之焰,为手中这把无名刀,开锋!”

姬鹍认真而执拗地说到,火光映衬着他苍白的脸庞,仿佛在他脸上抹上一层异样的红晕。

“刺啦——”他用力磨砺着这把苗刀,刺耳的磨刀声仿佛针尖扎人心肺,那种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述。

台上月半残,昏暗的银辉仿佛无法抵御那熊熊的火光。李成虎感慨一声,不再言语,任凭姬鹍一遍又一遍固执地磨砺着手中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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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焰,好美啊!”远处身穿草原服饰的年轻人感慨着,侧身一拜,问道:“卫师,您怎么看?”

“这世间最美妙的景sè,莫过于dú lì屹立于真理的高峰,看着愚人在谬误的浓雾下,为了些许幻境,鏖战至死的场景。那种自以为是的可怜与最后仿佛看透一切的茫然,最是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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