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步卒在先,竖举长戟,锋利的刃面密密麻麻,如林之多,摆开一字长蛇的阵势,遮蔽着后阵动向。
秦军步卒居中,重盾大橹,防御严密。两翼铁骑护持,士卒立身,轻抚着战马,舒缓着大战前紧张的心绪。
秦阵
姬鹍身处中军,随侍秦君,面sè不善地看着缓缓纵马而来的李松。
“姬鹍兄昨夜安好?”李松悠然说道。
“托长孙之福,安好。”姬鹍语带嘲讽,“嫌疑之人,复得生机,喜不自甚。”低头看了看自身装束,“又何敢抱怨敝马残甲,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犹能与刀剑相搏,不是吗?”
“哈哈,姬鹍兄怨气十足啊。昨夜戏弄,着实是在下之过。至于今rì安排,还望兄台体谅,毕竟无人敢让赵国皇子全副武装于秦君之侧。”李松一脸惫懒神情,说道。
姬鹍苦笑,转移话题,指着远方赵阵说道:“赵国如此阵势,骑卒不知所处,引而不发。我军当如何处之?”
李松顿时面sè肃然:“我亦未解其意。步兵重阵,以密集为佳,而赵步卒阵势绵延,看似浩大,纵深实薄,一处破之,自可包围穿插,是无步卒也。”
顿了顿,继续说,“骑卒重速,马匹亦需足够之路程使之缓缓提速。而现今赵步卒全其前阵,自阻赵骑冲锋之径。一阵而弊两军,以姬隆之明,奈何出此不智之阵?”
姬鹍也来了兴趣,说道:“若是以步卒为饵,待我军与之激战正酣之际,突然杀出,以逸待劳,如何?”
李松冷笑:“姬鹍兄恐怕是没有上过战场吧。两军相交,兵多者自会向两翼延展,包围孤军,同时斥候四散,彻查地形,敌军如何突袭?兵锐者自会zhōng yāng突破,乱敌阵势,纵有敌军后至,如之奈何?再者我军已占太行高处,觇观战局。”说着,指向后方山上挂着的旌旗,“有怎会让出此大纰漏,自限绝地?”
姬鹍追问:“若是事先遁于百里之外,算好时间,由远处驰援,纵使是发现,也来不及撤退。骑卒往来如风,正应此策。”
李松摇头:“世间诸事难料,如何能一一算得准?若有延误,岂不是被人各个击破。此皆兵法旁门,拥胜势者所不为。劣势者甘冒奇险,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非圣贤孰敢言必胜?若是圣贤又岂会沦为劣势一方?”
“如今之势,我军只要两翼铁骑相击,迫使赵卒zhōng yāng集中,我中军复击之,其势必溃;步卒即溃,赵骑卒失其依傍,有能玩出什么花样!此战我军五万,步卒三万,骑兵两万。而估量赵国此刻所能调集于此之兵力,至多不过三万,大半还是步卒。”李松话语高昂,难掩自豪之sè。
果然,昨夜赞赵之语,不过故意探我虚实。姬鹍暗道。
“咚——咚——咚——”
秦国骑士翻身上马,踩着鼓点徐徐提速。
“左翼一万骑兵,铠甲jīng良,阵型严整,是关中羯汉jīng骑。君上倡导溶羯入汉,习武强军,混编两族军士,择其善者为骑卒。人马俱甲,破阵穿插无往不利。”
“右翼一万骑卒,身着皮甲,部伍松散,是雍凉羌骑,素习骑shè。君上招抚其首领,收纳其猛士,自相统御,以安其心。尤擅扰敌军心,追亡逐北。”
李松目光扫视着这渐渐提速的骑士,说道:“洛河一役,君上汲取教训,以为步骑俱重,不可偏废,数十年经营,方有此等规模。此两部骑卒,俱不逊于赵骑,二者合力更是远胜之。我大秦不仅步卒为天下之冠,骑卒亦不逊之。不过是与赵相较,步卒的优势更为明显而已。”
左翼羯汉jīng骑犹如猛虎下山,当先一将高喝一声,手持大刀,拨开刺向他的长戟,人马一体,冲入了赵步卒松散的阵中。身后骑士纷纷抽出弯刀,刀光闪处,头颅纷飞,血sè四溢。
右翼雍凉羌骑弯弓搭箭,“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前排持戟士纷纷中箭倒地。骑士们从侧翼掠过,骑马来回冲刺,避开步卒的反击,远远地持续放箭。
“长孙殿下,试问为何我方骑兵只是两翼盘旋,击其薄弱。既然未知赵骑动向,当先破尽步卒,以防万一。愚钝之处,还望赐教。”姬鹍恭敬地询问着,自知自己对于军略所知甚少,还是寄希望与对方解答。
李松笑道:“zhōng yāng阵容严整,两翼相救较易,骑卒若有不利,陷入阵中折损过多,不免可惜。两翼士卒薄弱,阵型稀松,正适合骑卒破之。骑兵虽利,然兵法有云,勿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折损过多,纵使破阵又有何益?羯汉二族素习农耕,训之骑术耗rì持久,难以补充;羌族虽人皆善马,然丁口稀少,亦是折损不得。”
说着,意犹未尽,望向敌阵。只见赵国中军士卒正向两翼移动,章法全无,显得有些混乱。李松指着那些士卒说道:“赵国步卒,不过临时征发之农夫而已,战力疲弱,纪律松散。使之固守其阵尚可,若要变阵,则是自乱其军,你看,不需我军复击,敌军中军已然混乱不堪。中军竟然露出如此大的空隙……”
话语戛然而止。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猛然间想起,那悲壮之声,仿佛在刹那之间慑人心魄。姬鹍与李松同时望向前方,看着渐起的烟尘,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四个字——
赵骑冲阵!
赵阵
他跪在地上,手中抓着一把黄土,闭目细细揉捻,久久不语。
“李义凌——”
“冲锋之号未响,大将军何事唤罪囚之名?”他并不回头。
“敢死营士气低下,你身为主官,当激励军心。”
“敢死营,顾名思义,士兵已无生还之理,谈何士气?必死之局,若非刀刃在后,又如何逼得了他们上战场?李义凌纵有千般本领,尚且自顾不暇,有如何能给他们希望?”
沉默良久,坚毅的声音再度响起:
“军令:猛士当死于战场——;李义凌,你好自为之。”拨马而去。
“哈哈。”李义凌睁开眼,低声嗤笑,“猛士死于战场,猛士?战场!好吧,也算最后一战。”
说着,牵着马,赶回敢死营众人暂且歇息之处。望着众人空洞的眼神,他高吼:“诸军,敢死营何在!”
“在。”三三两两的士卒应和着。
落雕将军李义凌,整军之际三声大呼,众人皆知,并不想搭理他。只有些旧部下还竭力维持着将军应有的体面。
他笑了笑,不可置否,继续说:
“诸位,你们有的是随我多年的御林卫残部,”眼光扫视着那些熟悉的面庞。
“有的是违逆军规的骄兵悍将,被大将军拿来立威,”一旁不少士卒骂骂咧咧着。
“有的甚至是马匪、强盗、乃至山东叛军,”说到这,一个光头不屑地撇撇嘴。
“来历,xìng格,家境,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跨得起战马,挥得动大刀的河北猛士。所以,哪怕是当炮灰,每人也配了一匹马,能作为一名骑士战死沙场。所以来之前大将军对特地我说,猛士当死于战场——”李义凌拉长着语调,话语间充斥着讥讽之意。
“我呸——”他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道:“去你妈的狗屎!什么猛士!狗屁大将军。如果你把我们当猛士,会只给每人只配一把单刀,一身布衣吗!如果你把我们当猛士,会让我们第一批冲阵,用血肉硬生生砸开秦**阵吗!别开玩笑了,别骗人了,别自欺欺人了,只是把我们当炮灰而已,炮灰而已!”
抽噎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更添凄凉。
李义凌嗤笑:“哭什么,我说错了吗?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向前,有秦国号称虎步的天下第一步卒,钢刀长枪,锋利得很啊。向后,有赵**旅的骄傲,幽燕铁骑与五军将士,弓箭快准狠,不坠威名。无论今天这场仗谁胜谁负,无论赵国是存是灭,无论天下是否会一统,都与我等无关,因为我等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不敢承认吗,我就再说一遍,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
“今rì之战,无论如何必当铭记史册。那么你们想知道,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我们这群敢死营炮灰吗?”众人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迫切地想从这位著名的将军口中获得一丝慰藉。
“没有,没有。没有!”他张开双臂,高声呼喊,声嘶力竭!
“没有!你们想得美啊。青史丹书,何其简短,记载下的不过是王侯将相数人而已!今rì之战,要写,也是写赵国的幽燕铁骑,五军将士,何其剽悍!秦国的虎步营,禁卫军,羯汉jīng骑,雍凉羌骑,何等勇猛!一群开战不过片刻,便全军覆没的敢死营,有什么好写的!”
“我们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鄙夷?怎么可能。我们只会被遗忘,遗忘,遗忘!几年之后,将没有人记得这群人曾经在这里干过什么!只会记得,大赵的jīng锐骑士,在不知名的炮灰冲锋之后,踏破了敌阵,英勇地倒在了敌人的武器之下。至于炮灰,谁会在意?谁会在意!”
“够了,”一个光头大汉叫道,“老子都要死了,不想再听你聒噪!你想怎么干,快说!我,蔡良确,这百八十斤肉,就交代给你了。反正老子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
“好汉子,那我就直说了,各位都是猛士,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我们应该穿着最坚固的铠甲,骑着最矫健的战马,睡过最漂亮的娘们,生下最棒的小子。然后在全军的呼喝声中,痛痛快快地与强敌杀上一场!活着,拿刀捅进敌人的胸膛;死了,也要硬生生咬下他一块肉。兄弟们说,对不对啊!”
“对!对!”士兵们高声呼喊着。
“所以,姬隆那小子错了!赵国全军上下都错了。我们不应该是炮灰,不应该是炮灰。我们是以一敌百的猛士,应该作为压轴一击而不是炮灰。他们错了。”
“错了,错了!”
“滚!狗屎。谁说错了,凭什么。就凭你,就凭你,就凭你。连秦国前军都冲不垮,你凭什么说你是勇士?这种废柴就应该当炮灰。”
“nǎinǎi的,你玩我啊。大家跟着我张仲康冲,豁出这条命,也要把秦国前军撕出一道口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猛士!”一名身躯硕大的汉子吼叫着。
“瞧这点出息,破前阵,那算什么。只能说明大将军明断,让这批废柴物尽其用而已。我们要证明的是,他姬隆错了,他姬隆错将珠玉作泥沙,他姬隆错将瓦缶当雷鸣,他错将天下无双的猛士当成了炮灰!他姬隆大错特错!”
“那你呢?有什么办法!”张仲康反问。
“哈哈——”他慨然大笑,“御林卫将士,告诉他们,我的名号是什么——”
“落雕将军李义凌!”旧部齐声高喊。
“当我手握强弓,身怀利箭,箭矢所向,最远可杀几步之敌?”
“三百步!三百步!”旧部们仿佛明白了李义凌心中所念,兴奋地高呼。
“敌军阵中,何人为首?”
“秦帝李默!”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义凌的打算,一个个仿佛痛饮美酒一般,狂叫着。
狂热的心情仿佛也感染着李义凌,他右手高举起龙首宝雕弓,左手拿着三支特制的狼牙箭,嚎叫着:“常人持弓shè程不过百步,百步之外,劲力不穿缟素。故而百二十步可谓一箭之地,以距以外,无中箭之忧。纵有猛将,亦不过如此。秦帝以常理揣测,三百步处,必不为备。孰知我天赋异禀,臂力惊人,尤善骑shè,顺风引弓,事必谐!”
“弟兄们,且护我冲至李默驾前三百步。让那大秦帝国之首试试,他如何能以滔天权势,敌我这封喉一箭;让那赵国大将军明白,我等不是一文不名的炮灰,而是以一千破五万,阵斩一国之君,溃敌无算的,无——双——猛——士——”
“呜——”苍凉的号角声从后阵响起,点燃着敢死营众人的决然与豪气。
李义凌翻身上马,高呼:“古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时rì已至,弟兄们,我们就算是死,也要让秦人、让大将军看看,谁是河北当之无愧的猛士!”
“诺!”众军高喊,催动着胯下战马,缓缓成阵。
蔡良确手持单刀,一骑当先。
张仲康护持着李义凌,隐于阵中。
不知是谁,和着那苍凉的号角,低声地唱着那赵人最爱的古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号角声,吹响了已足足停滞二十年的秦赵天下之战,吹响了赵人那虽历经磨难,尤不甘俯身为臣的勃勃雄心,吹响了秦国那最强对手迟来但最坚决的反击!
天下之势,定于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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