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赞:
花屏锦绣年十八,扫眉怎知落天涯;踏莎漂泊成金石,分词断代别一家。

话说时迁引了一行众人,眼见那高门大院,各自慨叹,不多时,里头闪出清秀似画中般一人,年不过十五六,清瞳修目,打了双丫鬟,着着水凌衫,打目一望,面有惧sè,不敢多言,让出半条门缝来,示意请入。[]

赵楚将个女童多看两眼,时迁道:“便是那女主家周遭侍奉的,大娘子看她机敏灵秀,十分厚爱。”

那女童微开了唇齿,却不敢辩言,赵楚心道:“想我等如今,所为尽是杀头灭族的勾当,这家户出身气派,自然不惧天灾**,怎肯真心待好?”

倒是那女童,好奇将悄然往内里挤入的众人瞧了半晌,见有清朗如花荣者,也有恶煞如阮小五石宝的,待再见了秦明,心下惊讶,暗道:“看这一伙反贼,各自古怪,来历不同,崔娘子那样人物,怎与这些莽汉一处?想必无非逼迫而已,只是倘若他也来逼迫大官人,如之奈何?”

正无措间,便看那形容昂扬青年大汉望定她眼目嘿然一笑,这人本一身的血,三步之外便有腥气扑鼻,不知更是怎样个凶恶,登时将这女童,低呼一声啊呀,若非背后门框抵挡,软脚跌落地上去了。

便见这一行好汉,有几个冲她古怪地笑,这女童飞快跳将起来,拔腿便往里头飞奔,浑似追赶一般。

只是心里却道:“看这时迁待他与别的不同,想是这反贼里带头的,只是不好,莫教坏了家里的物事,此事当求在崔娘子头上,想来,她也是有几分薄面的罢。”

当时二百人,将兵刃也自持了,往门内而入,赵楚眼见并无一人遗漏,方问时迁:“念奴怎生安排?”

时迁道:“大娘子早有吩咐,城内多有兄弟,将这宅内官眷私属,尽在后院里看押,前头开阔院子,只留这里老管家一个,不怕不尽心。”

正说间,那女童自后头里请来个苍头老者,老态龙钟,步履颤微,勉强开眼将众人看个分明,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教这名门书香人家熏陶的苍头十分不悦,他也不惜老迈残躯,但有不忿,便在脸上。

石宝大怒,道:“强似你的好汉,俺手里不知杀过多少,甚么能耐,敢小觑俺们?”

赵楚止住石宝,将那全然一副要以一躯换得不太平的苍头上下打量,突然命时迁道:“年老体衰,难免有昏聩之时,且记他姓名,但有平rì亲近的,勾连在手,倘若敢有不意之处,你可往慕容彦达处,休论好歹,尽管斩杀,留书这厮姓名,都教青州府里上下得知,你我能入城来,多劳他手脚。”

那苍头大怒,骂道:“放着好好的一身清名,谁能信你?叛国反贼,只管动手,何必复言?!”

赵楚浑然不在意,瞥他两眼:“垂垂老朽,杀你何益?如今既反了这天下,何必在意你一家之言?最恨者,便是这等空谈清名,于国无益的,形同贼寇,匹夫之见而已。”

便有阮小七自内里钻来,见面欢喜,慨然叹道:“众家弟兄清风寨前一番厮杀,天下惊心,小弟于这里闻之,只恨不能为战死弟兄报仇雪恨。这老儿,十分是个糊涂的,赵家老官儿不教弟兄们活计,反他又甚么差错处?若非嫂嫂教导,一刀戳杀这厮,管有千百个说法,倒教他身败名裂。”

赵楚笑道:“七哥是个有主见的,这等匿贼,一身名声,沽名钓誉得来,最是珍重,如今既是反贼,谁看他世人怎生个说法。这厮但有恶意,七哥只与时迁兄弟分说,教他黄泉路上,怎生哭哭啼啼个法儿去守君臣父子。”

阮小七在此处也有些时rì,便教各处弟兄,彼此照看,又教那女童往后厢里取人手,上下侍奉不提。

那女童引了众人,不敢教那苍头面前触怒,眼看教阮小七并了时迁两个挟持而去,越发谨慎,见赵楚问崔念奴,斟酌再三,抬眼将前头路看一眼,方吞吐道:“我家娘子早已歇息,崔娘子正在内里等候。”

这宅邸十分宽广,占地不下数十亩,过了前院影壁,又穿花廊,再复有池塘杨柳,过了假山,便看偏房林立,不下数十间,正对内门,前头正厅之前,灯光绰约,一人倚门而里,眉目憔悴,非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两厢见过,各自欢喜,早有人手,不见女使,倒是面目寻常汉子居多,崔念奴低谓赵楚,道:“都是自京师来的,平rì使唤颇得应手,这赵氏宅内,总不好教安心。”

赵楚讶然,看这行走默然汉子们,少说也有百余人,崔念奴何处得来?

问时,崔念奴嗔道:“便是你大意,行军打仗,斥候固然足够,若坐拥水泊,徐图山东,哪里少得了这等人?待周全时,奴早妥当备好了名簿,都是大郎麾下。”

又道:“这里一处,一双两个,都是清白读书的,俗事不通,本有广阔家财,散作零碎,平rì只好金石,做得一手好词,十分是个风流人家。唯独这内宅妇人赵李氏,奴看她虽稚稚可叹,却在文墨这头,堪比东坡,别有一家,便是奴不喜文墨,忍不住十分心服。”

以崔念奴之才,只怕周邦彦之流,也当不得她这般称赞,赵楚素来胸无点墨,闻言十分好奇,讶然道:“念奴本便是世间第一等的胸怀,居然这般青眼,倒要见她一见,怎样个人物,莫非天上女文曲,人家班婕妤?”

崔念奴笑道:“天sè尚早,略略说她便是。本乃前时执宰家出身,奴年幼时,闻她姓名如雷贯耳,不意今时相逢,若非大郎大事嘱托,倒十分欢喜与她论诗说词,每尝说时,大有耳目一新之觉。这女郎,也倒是个淡薄的,出身清白高雅,素负才名,只是膝下无出,不得公婆青眼看待,生逢家难,避祸青州,至今已十年矣。倒是她xìng子淡薄,若非如此,以一腔慷慨,只怕这赵家宅内,不得安生。”

赵楚愕然,怎生似曾相知?

左右计较,不得而知,只好笑道:“左右明rì便知,似是何处得知,偏生不得而知。如今青州府中,怎生个计较?”

崔念奴道:“慕容彦达左膀右臂,如今一番征战,死伤大半,奴这里几个机灵的,堪作平步青云,不必报知便可见这人。另有城内几家破败生意场,奴也吩咐机灵人手接手,花费无算。”

赵楚道:“自当如此,外头处处厮杀征战,劳苦念奴呕心沥血,不亚萧曹,功莫大焉。”

崔念奴失笑,道:“大郎遣词,怎地这般夸大,奴在这里,朝也安康,夕也安康,可见削减些么?呕心沥血,十分不妥。”

又道:“另,清风寨战事不决,张叔夜处处催促,这慕容彦达得了分说,只好将牢城营里有血勇的放出,刺配面颊,名曰死军,另作一人勾连,只等张叔夜支撑不得,要抢功劳。想那牢城营里死囚,颇有见识的几个,奴使人分说,情愿来助大郎,如今都在这宅里等候。他等公推里一人,xìng情凶悍,只是憨直,本是个私盐贩,花石纲教他家破人亡,因此本要出得牢笼便挥刀造反,奴分说厉害,这等人物,非大郎,奴不能教他归心。”

赵楚怪她多心,道:“你我又有甚么分别,偏生多心。”

崔念奴只笑不语,教人道:“请那壮士几人来。”

这里痛饮饱腹,赵楚内腑重伤,若非当众面前,崔念奴早疼快心胆,哪里肯教他贪杯,只好略略浅尝,不多时,门外涌入几人来,当先一个,白面绣袍,虽有jīng壮身子,看来并无高明身手在身。

崔念奴手指而道:“相州张锁,颇通拳脚,本是盐铁私贩,因不满朝廷与胡虏结好,一怒之下帅众攻取朝廷使者,不防贼人通官,无奈被俘。”

赵楚赞道:“真好汉也!可善饮?”

张锁犹豫半晌,也不分说,只是道:“世道不容,只求活命,不论好歹。只是家小尽在,如今尽为官府拿锁,不能得安康,心里难安。愿求百金,俺自往相州一行,三五月但知落脚,取家小并许多生铁来归。”

赵楚道:“可!”

便命取钱财赠他,道:“事不宜迟,倘若可行,平明便出城。”

张锁大喜,拜谢又点来人里两个,出门而去。

崔念奴待又分说一人,却见赵楚手指其中一个,面目黝黑,身量宏大,眼似青龙,眉如貔貅,粗布麻衣,腰间悬两柄铁锤,怕不有百余斤重量,正是年少时候,十分好酒,眼望众人痛饮,后头滚动,滴溜溜四下里乱看。

“兄弟且来共饮如何?”赵楚走将下去,手携这少年,指了自家筵上酒肉笑道。

那少年茫然四顾,而后陡然问道:“俺知你寻俺,便是要俺做事,这也不难。只是有一件事,你若能应俺,俺便从你。”

赵楚失笑,这人倒也憨实,便问:“只管说来?”

那少年道:“俺自小孤零,也无甚么挂念,只是许多rì子来,饿煞也痛了,你若每rì管俺吃饱,俺便卖命给你。”

众人大笑,赵楚却叹道:“好是一条汉子,一身本领,倘若国家有幸,临阵杀敌,怎有流落江湖这般时候?!”乃问那少年姓名,答道,“俺本是个江湖里流落的身,至今不知祖先,只落得个姓名,唤作何元庆。”

赵楚一惊,看他那一双镔铁滚银大锤,又问年纪,答曰十八,心里道:“莫非便是八锤里那一个,冲阵中头一名?”

只是也无法求证,只好念念便已,请了这何元庆往上头去坐了,道:“自可安心,倘若你一时不得饱,我便以自家的饭菜付你。”

何元庆大喜,抢了先位,据案而坐,高呼添酒。

众人又笑,问过余者,也是走投无路的草莽汉子,便请共席,此时,天sè已大放光明。

这一行人,大都遍体鳞伤,如赵楚,内腑也不曾安置妥当,自有人延请众人往厢房里去,那何元庆酒饱饭足,秦三宝颇喜他xìng子,似十分投缘,两人共去不提。

却说崔念奴眼见四处没了众人,便看赵楚伤势,入目惊心处,虽知如今他便在眼前,免不了后怕,急令取医者探查,待敷药,便要往僻静处将养,厅后有人到来。

尚未见面,那妇人声便在:“念奴昨rì也说大英雄,今rì也说好汉子,倒是十分向往,能得如念奴青眼者,竟是怎生个人物?”

赵楚抬眼去看,崔念奴似待她好生敬重,起身往来迎去。

渐渐那厅后,转出青莲裙下半幅莲步来,而后又见随风的褙子,绕了裙带飞扬,便似张扬间,要自枝头勾下翠绿来。

而后,便见那一张微微有苍白之sè的面颊。

赵楚心头恍惚,他不知这世间该有怎样一种并无万种风情的女子,竟能与可夺万紫千红的崔念奴并立而分毫不显逊sè。这妇人,总有三十许年纪,脸颊稍嫌狭长,修眉也嫌单薄,鼻翼微夹,便是唇齿,也只称得上柔皓而已。她虽有绫罗绸缎衣衫在身,却似不修边幅的嫌,又那不修边幅的衣衫,却与她并了戏谑,又并了淡漠,更并了无限似是万卷发黄枯页地书,与这般起sè,这般气度,并不显格格不入。

赵楚自是知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妇人容貌不及念奴,然则纵然万人里,崔念奴做不得她陪衬,她也绝非他人陪衬,总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支撑着这个颜sè中上又明显饮酒过度的妇人。

恍似她便是她,不作得谁来,谁也作不得她来。

无疑,念奴是极知她的,开言便道:“大郎,此是易安居里漱玉人,你可知焉?”

赵楚苦思,终不知竟是谁人,那妇人漠然横他一眼,不知心中怎生个算,淡然道:“你便是念奴知意人么?我名不值一提,纵然说来,你未必能知。”

而后手指身后一人:“便是外子赵明诚。”

赵楚大吃一惊,倘若此时他尚不知这妇人,真真愧煞,原来她便是李清照,原来也只她方可是李清照。

至于那赵明诚者谁?赵楚并不在意,放眼将这一位毁者毁千年,誉者誉百代的易安居士细眼打量,这般气度,方是那人比黄花瘦的卷帘西风李清照,这般眼里只金石诗词别无它有的生当作人杰的李清照,原来这般奇女子,竟也在眼前了么?

正紧眼看处,那李清照不悦又迟疑问道:“莫非你竟知我喜金石?可有以赠?”

赵楚哑然失笑,横一眼那满心恼怒的赵明诚,更不打问。

他知赵明诚所恼者,只那一句“外子赵明诚”,这等书香门第的小脚男子,一生所图的,便是酸腐才名,赵楚只知奇女子李清照,蝇营官道的赵明诚者谁?

他不知。

“前途莫知生死,百战而后余生,金石能教我百千人活命?此物于我见来,不如一斤生铁可亲爱。”李清照的淡淡期待,只换来此一番答,当时拂袖便走,不忘以一句相赠,“俗人。”

崔念奴忙示意赵楚不必恼怒,哪里知赵楚只是摇头而笑,若非有这般xìng子,便不能有那万紫千红的李清照。

李清照移步厅门时,又回头来盯了赵楚冷眼相看,似jǐng告般道:“你要行事,我也当不得管着。只若看念奴情分,烦请约束贵部,前院肆意随心,休坏我居里金石,可否?”

赵楚不见恼怒,只有这片刻的欢喜,他自是知晓与这食宋廷禄米的非是同路人,能得见一面,此生便足。

待李清照转身而去,赵楚睨将赵明诚一眼,此人虽有才名,此时sè厉内荏,万千比不得李清照气度,何其不公耶!

至此,暂且安定,赵楚将那朝阳花露细眼看去,心内想道:“自此,方始图大事,成败谁可来做?江南方腊,京师朝廷,西夏辽金,区区以梁山一隅,怎图大事?倘若梁山泊里已定,山东虽险要,毕竟非成就王业之根基,须趁宋辽金三国征战将毕未毕时候,陡然下手,何处最佳?又,念奴既已布局青州,距梁山泊尚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属地,何处得人安排?”

一时间,事如乱麻,赵楚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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