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天明,那朱扶龄,竟先乐别们起来,只觉口干舌燥,跌撞出门来,怒声骂道:“把你些泼贼,拿爷爷作甚么计较,莫不是个黑店,待要走时,专来赚人?”
一言未落,有燕青早早道:“衙内高明,正是那厮们开了黑店赚人,怎生计较,倒要见衙内示下。”

朱扶龄大怒,继而大喜,往后堂里,看了那几条伤而不死的,看他居然怒目而视,骂道:“好贼子,被我擒了,兀自逞强,不打杀你厮们,大名府不知自家好歹!”

将燕青扯了往外,问他:“燕小乙见多识广,怎生个计较?”

燕青道:“不是小人不肯担待,此处衙内为大,便是为那厮们算计,好歹也是当得起头一功劳,正与他几个商议定了,都听衙内安排。”

朱扶龄大喜,把他手臂道:“好小乙,自家怎肯亏待,本看他不是个好男女,早晚提防,也中了毒手,若不然,大半夜一把火放起来,管教一个不少——只须一路押回大名府,便他有天子作保,自家往上头,也问你燕小乙许多好!”

燕青叹道:“衙内算计,左右无遗,大头自是衙内的,只那配军的汉子,小人看他十分是个人物,两个差拨,行走南北焉能不知是个黑店?他不说,分明与衙内离心,衙内干好大事,明白给他配军个好,古人都说千金买马骨,不愁衙内手里,都是那厮一众泼皮,不顾衙内好歹?”

朱扶龄沉吟半晌,道:“非是不卖小乙的好,那厮,有名的钦犯,自家招惹他,落不得好,也是知你所愿的,早早进了大名府,寻官府旦夕换个文书打发出城,本是个小事,奈何家里也早有安顿,道是天捅破了也无妨,莫与那厮有干系。”

燕青讶然,这厮竟能忍耐,不听怂恿?

朱扶龄嘿然而笑,道:“前rì方见他,贼配军而已,装甚么大架子?说是京师里第一,自家看来,到大名府上,好歹安排与你家员外厮杀一场,好教京师也知晓,大名府有人。”

燕青一个失神,将那袖里的川弩,好悬没洒在他身上。本要借了朱扶龄将他四个打发出去,不教卢某与他有牵连,这厮竟要推波助澜?

卢俊义xìng子,燕青最知,赵楚此去,他安能不来邀战?纵然清白比斗,旁人也眼见了,倘若府内那厮们传出个好歹,谁人能信?

见燕青犹豫,朱扶龄不悦道:“燕小乙何至于此?莫不是怕卢员外落败?抑或由他这厮往大名府里好端端走一遭,教人人都夸河北无人?”

燕青待要劝解,朱扶龄拂袖道:“便即这般安排,卢员外那厢,自家当有安排,待上路,你只须随了自家们随从,往大名府尹处详细说话便是。”

便此时,朱扶龄忽只觉眼前光亮一片,正是崔念奴出门来,将铜盆里取了冷水,转身掩上棉帘,她一颦一动,莫不有风情,朱扶龄忙问燕青,道:“小乙知她是谁?”

燕青方起一个念头,急忙打消,暗暗道:“俺也是个好汉子,怎肯行那yīn毒手段?便是害人,只怕也要害己,那大虫,冲撞起来谁能抵挡?看他热爱十分,这妇人,分明屋里头的宝,倘若朱扶龄强要,一刀杀了,算计起俺来,卢府也须遭殃。”

急忙道:“正是赵某内子,深情恩爱,便是刺配,也不忍分离,端得彼此在乎。”

朱扶龄郁郁不乐,犹豫再三,道:“且不忙,大名府里,自有计较处,只管唤起别他们,看这风停雪霁,正好赶路!”

待走后,燕青暗骂道:“把你个不知死的,俺只卢府里,便是李固势大,也须早晚见了不敢怠慢,你如何将俺作狗腿使唤?倘若主人不好,杀进府上,男女也不留一人,朱勔纵有滔天的势,能奈我何?”

他机敏无双,也有些手段,奈何朱扶龄痴呆霸道,赵楚万分招惹不得,那还有个只怕也算计了卢府的崔念奴,号称补天手,却无女娲石。

一面吩咐了手脚酸软的来将众人叫起,眼见起身,寻了赵楚低声道:“大郎若有个时机,早早往青州快去,俺方才与那厮说闲话,他竟耳闻大郎,前rì方见,怕是试探,不知又甚么勾当干系在后头,常言说‘好汉休闯林,明人不吃亏’,为大郎计,三三两两安排。”

崔念奴睇目看他,燕青不敢分辨,告个由头忙忙走了。

赵楚叹道:“卢某何幸,燕小乙,玲珑如他者,甘居人下,此番情谊,确也深重。”

崔念奴笑道:“看你,又起了这xìng子,大名府一去,谁知生死?都说刺配的,过了rì子,不论杀头,也得吃好半年杀威棒,若能早早离了往青州去,奴奴也是情愿的,谁宁与她计较?”

待此时,那董薛两个方闯出门来,迎面叫道:“结果那大虫了?快将金印取来,好复差也去。”

赵楚假作不闻,崔念奴心里冷笑,那两个,头晕眼花将冷水往脸上泼了,看清面前,大惊失sè,果然再三查看不见他听见,方暗暗落了心,又持了刀棍,看着朱扶龄的面,将枷锁劈面盖来。

崔念奴yù言又止,密谓赵楚道:“早有了杀心,大名府里勾当不得,大郎先将他杀了,卢某好大名头,教他担待,不难。”

俱各不语,那朱扶龄一面拿眼睛来瞧崔念奴,他那随从,头昏脑胀要来纠缠,忙被燕青使人阻了,一面寻朱扶龄计较,好歹将他安稳着,又来与赵楚道:“大郎心胸宽阔如海,小弟也是不得奈何,只盼见谅。”

崔念奴道:“只是无妨,大郎自不计较——只奴奴于卢府,也有耳闻,莫要起了乱,各自周全,最好。”

待燕青又去,赵楚讶道:“你怎知卢某家事?”

崔念奴笑道:“哪里能知,只听你昨rì说过,心内便记了,乍他一乍。”

赵楚暗暗称奇,这燕青,比那周邦彦李邦彦之流,更为女子所爱,怎地崔念奴不肯青眼,反倒教他前后跌跤,急忙不得?

转念又想,道是燕小乙,自是风流阵里头一个,原本他有卢府,而后身无牵挂,之后清雅难见,自是如此,崔念奴既有心防他用他,自然视如棋子。

一行卷了那几个逻卒察子,崔念奴却不肯将铜牌交付,暗暗往赵楚身上藏了,定下决心。赵楚忙道:“早晚不可远离,你须记了,倘若逼迫甚紧,只管寻个草莽里容身,不可有去离心思。”

崔念奴埋怨道:“自然知晓,奴奴也是个惜命的,何苦这般不安心?那物颇有分量,奴奴只是嫌它沉重,教大郎带了。”

如此,雪地里走大半rì,眼见城梁方圆,一派繁华,门前雪地,早为人踏出泥泞地来,越了吊桥,便进了大名府城。

天冷风紧,行人里大都匆匆来去的行客,本地的不多,有认得朱扶龄的,窃窃相语,都道:“这大虫怎地雪天里回来?看他这行的,差拨犯人,随从客商,莫非果真劫大路?”

同伴道:“只不知,看这厮洋洋得意,只怕有甚么计较——噫,竟往府尹处去了,须有看头,远远辍着,看他又搅甚么耍子!”

董薛两个,情知动身不得,到了大名府,便不怕赵楚,呵斥着教他往牢城营内等候,自语那行往府尹处勾当,分明也要抢些功劳。他两个,本是公人,便是拿住盗贼,功劳本也并无许多的,只那赏钱,怕不分些?

赵楚与崔念奴,便在雪地里站了,只看这牢城营里,往来的,披枷戴锁,出入的,嚼铁生铜,都是披肝沥胆,也有好汉子,早为折磨成枯骨一堆,行不比常人。

赵楚惊心,暗道:“在京师里,牢子们与俺交好,哪里肯教俺吃罪!若往青州去,三五rì里脱身不得,听他杀威棒之下,又有许多手段,便是熬来,也须伤了筋骨,不可大意!”

那牢城营里的老卒,常年都在黑暗里,整rì听犯人嚎哭,心xìng早变,看赵楚往门墙后靠着,不似手下犯人,便有几个,将棍棒挟着劈头盖脸来打,骂道:“把你个贼配军,爷爷面前也不趴着,好不怕闪了腰?”

崔念奴将那铜牌轻轻扯了,往他几个面目上一丢,喝道:“畜生,自在些莫要招惹,自家们奉了命,只听许多你这等的,与江南反了的许多瓜葛,早晚将你老小拷了,管教旁人好生审问!”

那几个牢子唬地一跳,十月初九,江南反了方腊,号称天道不公,世间早已传遍了,倘若和那反贼们有个瓜葛,只怕杀头也是轻的。

有识眼力的,忙忙喝住同伴,将那铜牌取来观看,惊地手忙脚乱,一头戳在地上连连求饶,叫道:“爷爷何必与小人计较,不知是京师里的贵人,万千吩咐,不敢怠慢。”

赵楚奇道:“皇城司出查,自开国来也不曾听闻,你几个,看也是老卒,不知?”

那牢子赔了脸子道:“爷爷好拿小人们取笑,皇城司不出京师,都是读书的说来,只这天也混沌了,那读书的,也在江南从了贼,前几rì里,便有爷爷伴当来过,小人因此识得。”

崔念奴便教他几个起来,道:“此番出来,非是寻常干系,那押解的两个,不知好歹,十分苛待咱们,一路尽都忍让,只望回头,剥他的皮。本是不愿教你知晓,既见了,可知安排?”

那牢头慌忙摇手,道:“不敢坏了爷爷的大事,小人们素未见过,只是看爷爷一条好身子,竟也忍得了刺配的苦,作那贼配军的勾当,十分敬仰,虽不好说,却那差拨两个好不是男女,因此只请爷爷往火盆处慢慢等他。”

赵楚迟疑道:“只怕不好,教他见了,早晚败坏咱们勾当,办不得上头差事。”

牢头要讨好,哪里肯教他在雪地里站着,堆满笑脸道:“爷爷自在高处,哪里能知。那押送的差拨,架子十分,休说几rì里提点公事们不在,便是在了,他也须教爷爷在此处多多受些苦头,不见天黑,不见他来。”

崔念奴笑道:“好歹是个有见识的,且看你几个口风,倘若咱们办妥了勾当,回头看你几个不曾与人牵连,将那官儿们抄来的金银,也送些给你,权当犒劳好意。”

牢子们俱各欢喜先来谢了,殷勤将两人引来内牢里,架了三五个火盆,又送酒肉,赵楚耐不得都是犯人嚎哭,滴酒不沾,崔念奴却大模大样上头坐了,自在不提。

那牢子们将他两个供着,自出门去,有人便问那牢头:“不是弟兄们疑心哥子,那两个里,分明一个妇人,如何当是皇城司来的?倘若借势唬人,少不了好一通责骂。”

牢头冷笑道:“你几个知甚么?这世道,今儿反了你,明儿反了他,休说皇城司你勾当你我不能知,便是他两个果然不是,如何有牌子在手?纵然他要唬自家们,牌子须做不了假,将那物奉上,上官至多责骂而已,短不了肉痛,奈你我何?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果真是了,回头寻衅,将你我等同反贼,奈何是好?”

牢子们听他讲左右无碍,便各安下心来。

牢头又道:“看他两个,一身都携了金银,你看他枷上贴条,明情自京师来,一路竟那两个当差的拿捏不得,又不知谁家贵人,说不得,三两年又可回京,彼时倘若念起你我的好,岂不美事?便是不念好,你我并无损害,值什么得罪他?”

于是喝令散了,又教两个犯人,往门口远远看着,他几个,寻个避风处快活。

只说朱扶龄引了这一行,高声呼喝道是拿住了开黑店的贼,一路吵闹往留守司而来,半路要过提点刑狱公事在,董薛二人计较道:“将那厮,往牢城外冻他半rì,值什么打紧?随了这厮们,捞些赏银是正经。”

另一个便道:“是极,是极,去也。”

只那燕青,并无半分往留守司请赏的心,只想早早回了卢府,好将卢俊义劝了不来比试,只是朱扶龄将他挟在左近,片刻离不得,只好吞了苦,假作欢颜,一面细细再将那几个开黑店的打量,卷往府营里来。

赵楚那厢,两人静坐片刻,眼见天sè不早,忽听外头有人忙忙乱喊,崔念奴取一领小厮穿戴扮了,又将面目上,胡乱添些颜sè,将一顶毡笠顶上,臃肿看去,远远分不出是个女子,笑道:“休教她撞见了,快去看是谁来?”

两人出门,迎面只见牢城营地上,立着两匹骏马,军中不能得,上头两个女子,都是十仈jiǔ岁年纪,一个清甜体弱厚厚裹着棉衣,一个红衣青领,飒爽干净。

那红衣的,鞭指几个节级牢子,鹂声喝道:“把两个新来的犯人,现在何处?”

牢子节级指了赵楚两人,道:“大娘子不知,正是他,却是一个,不曾有两个。”

那女子转目看来,缓缓打马近了,诧异瞥崔念奴两眼,将披枷戴锁的赵楚上下观察,半晌道:“你便是号称京师无敌手的赵大郎?”

赵楚道:“便是小人,娘子劳问。”

那女子将马鞭,往枷锁上敲击,腰间剑配叮当,道:“好大名头,也敢来大名府招摇——大名府里,卢员外号称天下第一,想你也听了,有个计较,奴自来安排,歇息半rì,明rì正午,天当大晴,你须与他比较个武艺,不可托辞。”又道,“既是大比,不可不教众人闲汉来看,奴自安排,不消挂心。”

而后扬鞭而去,赵楚不及问她究竟,崔念奴嘿然道:“不过是个小家养的,何必趾高气昂,梁府里,便她一个耐看的,倘若手里有些人手,将她父兄连累,看她有甚么心,到处要保梁中书。”

赵楚问道:“你也知她?竟是何人?”

崔念奴道:“父兄也是个轻贱的配军,有些功劳,因与梁中书辈分里许多牵连,抬举在江南当个官儿——这女子,大名唤作梁采芷,有个rǔ名,唤作红玉,因感念梁中书抬举老小,因此当他女儿在留守司里养了,与梁中书亲女采薇,便是那娇弱的,号称须臾不离。”

赵楚早惊个目瞪口呆,旁的不管,只听梁红玉三个字,心中怪诞,又十分好笑,偏生将那大名鼎鼎的激战黄天荡、引军如平阳的,与这娇蛮更有算计的,平生联络不上,好生不解。

细细想念,那梁红玉,大名史书里不见,生平也颇为难,只说父兄战败于江南平叛中,因此入罪,落了勾栏,只不知此梁采芷,却非便是梁红玉?

崔念奴看他笑也非笑,面目作难,道:“大郎不可小看了她,奴奴平rì听闻,十分了得,为报了梁世杰恩情,端得蛇蝎心肠,将你xìng命,为梁世杰换取天子称心,并非风尘里走过,高高在上,些许人命,她怎在乎?”

又道:“梁世杰十分喜爱,要将这内女许个人才,这梁红玉,言是非能下马击胡奴,上马草军书的,不在眼里,比之寻常丈夫,气魄远甚!”

赵楚心觉,她便是那梁红玉,有这般口吻的,只怕寻不来第二个,不再念想那许多,且要看她甚么安排,莫不是要教卢某一枪挑了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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