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水有灵神,古代风水有望气和望势两道,便是根据这个得来的。山顶这座土岭,仔细看来赫然就是一头犀牛。牛身侧卧,脑瓜子向着那滚牛塘,做出个老牛吸水的模样。
老太公等了好些时候,等不到犀牛出水,只好作罢。他在林子里挖了根山药,囫囵吃了个半饱,便四下里晃荡一圈,预备找一找那穴位的所在。

老先生在家的这段时间,便是每天跟老太公讲些风水事物。老太公书读得多,倒也听了个一知半解。他端着罗盘,怀揣着半吊子水平的学问,看了个两眼一抹黑。

风水一行,取了山形水势之后,最重要的在于那一点。点中了,便占了灵气,要是点不中,那就是无用功,跟打灯火差不多一样的道理。老太公终究不是正行,用老话来说使的是隔山买猪的手段,自然不得要领。

他闷头转了半天,忽然着急起来,眼看着天sè渐渐晚了,四周山风呼啸,大雾锅盖似地就要遮住了半天。

老先生看的这rì期是个断头期,出门就要做,拖延不得,错过今天,指不定又得等上十天半个月的。

老太公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地,鬼使神差地往滚牛塘里一望,清水里不知什么时候映了个老大的明星。那明星亮黄黄的,正巧嵌在对面山崖倒影的垭口上。他记起老先生的歌诀里有一句天星入玄关,说的不正是这个么。

老太公心里大喜,连滚带爬上了垭口。垭口正对着牛头,当中隔着滚牛塘,两相对应,很是微妙。垭口上是个人来高的石壁,稀稀拉拉长着几簇灌木。他取出罗盘,下好中堂,取朱雀位,用尺子量了个三尺三分,好巧不巧,正凑在个石窟窿里。

老太公笑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尽弄些玄虚古怪,这地也合该我父亲占得,却是让你讨便宜。”

他把老父亲的金坛塞进窟窿里,外面堵了块大石头,焚香安神之后,便轻飘飘下山回了家。

老太公的父亲落葬在青龙山,后来渐渐在四邻八乡传了开来。老太公这番上山,被人传成了典故。说的是老太公得了大风水师的指点,背尸上山,碰见一头白犀牛,那犀牛替他引路,在一处水塘边上找到了个好地。

老先生后来也说,那处宝地其实是个连珠穴,取朱雀堂前三尺三,那是财富宫,要取的是白虎堂前三尺三,便是官禄宫。连珠穴只能取一个,点了一个,另一个也就废了。老太公哭笑不得,没少埋怨那老头子,要是当时取了白虎,指不定他也能谋个官禄差使来当当。

老太公后来另娶了个姓石的地主家的姑娘过门。石家只有那么一个单丁,老两口死后,田地生意都归了老太公。大革命以前,老太公家里装米的箩筐都数不清,可谓是富贵满门了。

老太婆净身出门之后,嫁到了一户姓龙的人家。说来也怪,她在老太公家的时候十指不沾油盐,到了龙家,虽说不上勤俭,倒也中规中矩的。舅舅的二姓姑姑就是老太婆嫁过去之后才生的。

再说老姑婆,以往每到惊蛰这一天便会来舅舅家里一趟,年年不落空。老姑婆家里穷苦得很,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肉。家里的媳妇是个刻薄xìng子,对老姑婆比对那圈里的牲口也好不到哪去,穿衣穿鞋都不说了,连饭都吃不上几顿好的。

有一年夏天,老姑婆在地里拣了个老南瓜回家。当时她饿得老眼昏花,趁媳妇下地去了,便张罗着煮一锅南瓜稀饭来吃吃。稀饭刚煮熟,没料那媳妇突然从地里回来,碰了个正着。那媳妇一看这还了得,用大铁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稀饭,罩着老姑婆脑门子淋了下来。

老姑婆腿脚不利索,哪里是那媳妇的对手,一张老脸顿时被烫成了蜂窝似地。老姑婆每年来舅舅家一次,一是为了讨顿肉吃,二也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刚好这边还有情分在。

当时的人都讲情分,集体公社一起吃过大锅饭的,祖上有亲戚关系的,大家凑在一起,很是亲热。每到惊蛰,舅妈早上起来就烧个猪大腿,放在鼎罐里炖着,差不多黄昏时分,老姑婆便能走到了,刚好可以吃上一顿。

我跟舅舅从盘婆瑶寨回来之后,也没什么事,每rì里画画符,念念经,很是清闲。

惊蛰这一天,舅妈照例炖了猪腿,等着老姑婆来吃。

舅舅看见舅妈一大早便在忙碌,笑道:“去年来的时候,她腿脚就不灵便了,几个钟头的路,差不多天黑才走到,今年只怕是来不了了。”

舅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吃一顿也少不了你的,莫要犯了口孽,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难村那边也应该递个话过来的。”

舅舅摇头道:“那可说不准,那么多年都没来往,谁还记得住你这门亲呢。我也只是付成娶媳妇的时候去过一次,路都长草了吧。”

说到那媳妇,舅妈便没了好脸sè,闷头不做声。隔了一会,又说:“去年新安他姑婆走的时候把拐棍都忘记了,我还给留着呢。年岁大了,这脑瓜子就记不住事了。”

舅舅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舅妈道:“一根烂木头有什么好跟你讲的,用石山区的黄胆木做的,我见她年年杵着,怕她舍不得,就帮她留着,不然早就烧了。”接着又对我说:“我记得放在衣柜旁边的,新安你去看看还在不在。”

当时农村很多老人都杵拐棍,竹的,木的都有,有那手上灵巧的,还给拐棍上头刻个龙头,走哪里都杵着,跟那连环画里的佘太君似地。我心想一个拐棍有什么好收留的,嘴上却不好说,便钻进屋里取了拐棍出来。

那拐棍不过两三尺长,估计已经磨掉了好大一截。身子磨得光溜溜的,蜡黄蜡黄的,上面没有龙头,只有两个分叉,跟个羊角似地。

舅舅把拐棍拿在手里,双手从下往上交叉一握,嘴里一边嘟囔:“生,老,病,死,苦——”

我一听,这不正是舅舅斗那老石匠的时候使的法门么?怎么对个拐棍用上了?

没等我说话,舅舅的手停在拐棍的顶上,刚好又到了死字。舅舅脸sè一变,叹口气道:“不要等了,她今年是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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