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硕稳稳地接过酒壶高高举起,仰起头来,“咕咕咚咚——”一气喝了大约半壶之多,他左手一把抹去嘴角残留的酒渍,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口吟道:“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
“好词!好——”这崔硕第一句刚刚吟出,吕蒙已是略显夸张地击掌高声叫好,他这是在为崔硕敏捷的诗才叫好,这是在为崔硕击败刘牧禾咄咄逼人的气势叫好。

刘牧禾对崔硕一通穷追猛打,令吕蒙心底暗生不快,要知这崔硕可是吕蒙方才热情邀请来的人,他觉得刘牧禾对这位陌生的朋友如此为难,着实有些不给他面子了。此时眼见崔硕才思敏捷、又破难关,吕蒙便第一个叫起好来。

徐勿天听着崔硕深情吟唱,他仰首望向远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徐勿天作词的天份虽然不高,但是欣赏诗词的本领,却是眼光独到。崔硕的《念奴娇》刚刚开篇,便将他引入了一种特殊的意境之中。

至于那那本想为难崔硕、令其下不来台的刘牧禾,此时也是双目圆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硕不仅依着自己指定的词牌和题目做出了新词,且这刚一开篇,便是如此地引人入胜,刘牧禾也忍不住有些震惊了,尽管他心底如同打翻了醋瓶一般,酸溜溜的好一阵难受。

只见崔硕一手稳稳地端着酒壶,一手故作潇洒地挥舞着,接着放声吟唱道:“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鴂。”

这上阕刚刚吟完,崔硕又举起酒壶猛灌起来,这次喝得又急又快,直将满酒壶的酒水喝的个一干二净,随后只见崔硕大手一甩,将空荡荡的酒壶直接甩向书童怀中,嗓门陡然高亢起来,放声吟唱道:“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崔硕一口气、毫无滞涩地将下半阙吟出,只见他那灵动的双眼中竟已是泪光点点,方才他饮酒太急,已是有些被呛着了,生生被呛出了泪水。但方才吟唱之中,他却不好意思抹泪,也不愿意咳嗽,因为他生怕好不容易想起来的诗句,被异动干扰而消散殆尽。

直到《念奴娇》上下两阙全部吟完,崔硕这才掩住口鼻,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崔硕朗朗的吟唱渐渐消散,小亭中渐渐地安静下来,只闻呼呼的风声不紧不慢地吹着,甚至崔硕那轻声的咳嗽,远处禅房大殿的木鱼声、和尚们的诵经声、香客们的喧闹声,都听得真真切切。

嗯——此间为何如此静谧?崔硕心下略觉诧异,忙转动着目光,往小亭中众人面上扫了一圈,这才发觉吕蒙、徐勿天、刘牧禾三人一个个面带异色,沉默着闭口不言,甚至那一旁侍立的书童,也是安安静静地立着。

沉默,众人陷入了一派沉默之中,等了许久,崔硕竟然没有等到他原本期待中的叫好声。

不会是哪里出了纰漏吧?崔硕心下暗想着,随后便摇了摇头:此篇《念奴娇·春雪咏兰》,我窃的可是被称为“明代第一词人”陈子龙的佳作,婉约温润中透着一股子激越苍凉,不过,莫非是眼下艳阳高照,根本没有什么春雪的影子,这首词吟得不应景了?

稍后,崔硕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因为他看到吕蒙、徐勿天的眼眶中,竟然已是泪光闪闪,那豪爽奔放的吕蒙,更是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就连那连给崔硕出难题的刘牧禾,也是彻底安静了下来,瞥向崔硕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方才的讥诮之色。

“好词作,好气魄!”吕蒙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连声称赞,崔硕的肩头又是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幸亏是崔硕的身体经过这些日子农活的磨练还算壮实,不然的话,换作那豆芽型的身材,非被他拍得站立不稳不可。

徐勿天眨了眨眼睛,揉了揉眼角后,竟是郑重地想着崔硕拱起了双手,沉声道:“崔兄高才,勿天佩服之至,崔兄用语虽极尽婉约,然,那仰首北望、收复故土之壮志,更是令勿天唏嘘不已!”

这徐勿天家教甚严,又曾刻意地修身,平日里很少看到他这等激动的模样。此番,他居然对崔硕连声赞叹,不是他失态了,而是崔硕的那首词作,简直是字字句句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崔硕闻言心底松了一口气,心底稍稍窃喜,向着三人拱了拱手,谦逊地言道:“三位兄台,谬赞了!”崔硕这声回应,把刘牧禾也包含了进去,尽管刘牧禾对他的新词毫未做评价。崔硕这是再给刘牧禾找台阶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刘牧禾方才紧逼崔硕,妄图让崔硕现出诗贼的原形、陷入难堪的境地,他着实没有想到崔硕竟然小小地震撼了一把,短短一会儿工夫,竟是作出了这首令他只能仰望的词作来。

要知这首《念奴娇·春雪咏兰》的原作者陈子龙,不仅仅是一位诗词名家,更是明末以身殉国的抗清义士。他的这首词,是以兰花而喻人,痛悼抗清志士之牺牲,深深的爱国情愫贯穿全篇。

而此时的南宋,正处在第五次宋金战争时期,立国近百年,南宋军民以满腔的热血和不屈的意志,抵挡住了金兵一次又一次的南侵,着实可歌可泣,当得大书特书。

正因了如此,崔硕吟出的这首词恰好应了时代之大背景,同样是山河破碎,同样是血洒中原,同样是扼腕叹息,这无意之中,竟是引起了绍兴府三位青年书生的强烈共鸣。

“唉!可怜我大宋中原故土,仍遭蛮族霸占蹂躏!”吕蒙圆乎乎的面庞因为激动,已是渐渐涨红起来,他摸了摸面庞上的两行泪水,竟是长声一叹,“‘绍兴和议’、‘嘉定和议’,耻辱呀——”

“吕兄切莫妄言”转眼间,徐勿天又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神态,他一边向吕蒙递着眼色,一边轻声提醒着其出言谨慎,“北伐大业,自有赵王君、朝堂重臣筹划,我等还是专心学业才是。”

南宋理学最为讲究的就是修身静气,但看此时的徐勿天,那修身的功夫已是初窥门径,情绪瞬间稳定下来不说,还不忘提醒吕蒙谨言慎行。

便在这时,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刘牧禾轻声咳嗽了两下,试图用咳嗽声掩饰着他的尴尬,他本想说上几句缓释一下,然则,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未说出来。

至此,刘牧禾心底对崔硕之才已是服膺了,人家这份机敏的诗词之才,他拍马也赶不上。

更令他惭愧的是,虽然自己连番诘难,但人家崔硕这小他数岁的少年,根本没有记他的仇,依旧对他客客气气的,谦逊地给他找了台阶下。此等情形之下,若是他刘牧禾再端着,那真的是自找难看了。

“崔兄高才也!刘牧禾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刘牧禾嗫嚅着,对着崔硕拱了拱手,终于放下了身段,将服输的话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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