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驻扎在一个背风的矮山包后面,时间又无声无息的流过了一天,二月已经过去,进入了三月。
然而出乎陈平预料的是,这一天忽兰公主还是不让大军出发,支支吾吾的也没说出个什么原因。
反正正主都不急,陈平就更不在意了,反正这里距离乌兰斯盖也只有两千里的路程了,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天气开始变得好了起来,雾蒙蒙的天空开始泛蓝,往日不多见的太阳最近频繁的活跃在人们的视线里。
空气虽然还是很冷,不过这已经预示着春天快来的迹象。
陈平和周立兴几人坐在营帐里苦思了一天一夜,可惜最终还是因为信息不对等,什么卵都没有商量出来。
大军吃过早饭的时候关守义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营帐里:“陈大人,有情况…”
“哦?说来听听…”
陈平伸了个懒腰,起身往营帐外面走。
关守义道:“今天忽兰巴托带过来的那三百个骑兵显得很焦躁,频频有人离开大营…”
“频频离开大营?都是去的什么方向?”
关守义道:“东南西北全都有…”
走出账外,陈平将头扬出一个角度,尽量让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照在脸上,懒懒的说道:“周大哥,罗将军,这事儿你们二位怎么看?”
周立兴笑了一下:“人和动物其实都是一样的,出现这种反应只有一个情况,说明危险已经很近很近了,近到他们已经坐不住了…”
“是啊…”
罗英也表示赞同:“我估计最多不超过三天,忽兰公主不让咱们大军继续出发的原因便会浮出水面…”
“干坐着等也不是事儿…”
陈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忽而正色道:“传我将令,命赵凯、孙哧、孟兆峰、熬江河各率领五十精骑,跟踪那些出去的元蒙骑兵…
另,命前方的斥候加大探查范围,我护粮军方圆三百里范围内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回来禀报…”
“是…”
周围几位大将齐声应是,各自叫了人,即刻领命而去。
见四位大将领兵离开,罗英担忧道:“大人,这里毕竟是元蒙国的地界,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罗英毕竟是老将,思虑要周详许多,既然进了人家元蒙国的地盘,便不能像在武朝的时候那么肆无忌惮。
跟踪忽兰巴托的斥候已经是犯忌了,还要将自己的斥候加大三百里的范围,这分明是拉开了敌对的阵仗。
要是一不小心闯进了人家牧民部落的领地,被人当场当做外侵的敌人打杀事小,说不定还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
然而,不等陈平回答,前方一个士兵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禀道:“将军,外面有人吵着要见你…”
“见我?”
陈平也是听得一头雾水,要知道这里可是已经深入元蒙国三百里了,他很确定在元蒙国没有旧识。
那士兵道:“是的,他们口口声声的说要见陈平陈大人…”
“恩?”
陈平再次皱眉。
要知道这士兵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那就说明来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不待陈平再问,远远的便听见大军外围传来齐声声的呐喊:“陈大人,我等求见陈大人…”
“求见陈大人…”
“求陈大人出来一见…”
……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如吹响的号角,如雷响的战鼓,又如滚滚的潮水…
偏偏,这凝聚不散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凄色的悲凉,卑微的无助,又蕴含着以命相托的期待。
这如潮的声音,怎么可能是一两个人能喊得出来的。
这凄苦的无助和卑微,肯定是受尽了煎熬和苦难的人才特有的。
“他们?”
“难道是他们?”
……
心念电转,陈平猜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冲出大营。
果然,不出所料,此刻聚集在大军外面的人群,不止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黑压压一眼看不过来的人头。
或许是十万,又或许是二十万,更有可能是三十万甚至更多。
因为陈平站在这个矮山的山顶上,一眼望去,甚至是对面的矮山上,都站满了人。
他们或是衣衫褴褛,或是重重补丁,或是两鬓斑白,或者是黄发垂髫。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全都一件单衣,一双草鞋,无论老幼还是妇孺,全都瘦骨嶙峋。
只不过看这一眼,陈平便有要落泪的冲动,心情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这位便是我们的陈将军,尔等有什么事情快快说来…”
身旁的士兵鼓着腮帮子喊了一嗓子。
“陈大人…”
哗啦…
数不清的百姓齐声呐喊,同时齐声声的跪了下来。
几乎震天的呼喊再次潮水而起:“一拜,求陈大人帮我们收复家园…”
“二拜,求陈大人帮我们驱除鞑虏…”
“三拜,求陈大人帮我们重建家园…”
……
如此凄烈悲壮的场面,任何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刻,陈平没来由的感觉双腿发软,无比沉重的心仿佛被一座泰山般巨大的石头狠狠砸了下来。
他的胸口发闷,已经不是痛所能够形容。
几十万失去家园的百姓这齐刷刷的一跪,让他感到了害怕。
当然,也许是这事儿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做好哪怕一点点的心理准备。
他不敢去对视任何一个闪烁着灼灼期待目光的百姓,哪怕只是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孩儿的目光。
曾几何时,他陈平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荣辱观,最少杜老和余老垂垂老矣的嘱咐自己要收回那五个州城的时候,他的心没有一点点的触动。
他陈平自认为自己也没有什么使命感,无论是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他都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小人物,和自己说什么使命感,他觉得这是一个再可笑得不能再可笑的笑话。
他陈平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俗人,他一直都坚持的认为,照顾好自己的家,便是他这一生莫大的满足。
因此,老爹老娘被人绑架的时候他带着人自私的血洗了蜀州城。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自己这么一个一无是处,自私自利的小人物,这一刻,却成了他们心里的救世主。
武明思,你特么的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好的百姓,你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刘玉阶,你的新州城下之盟,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你的政绩就是这么一步步踩着他们的血肉走上去了的吗?就你也配?
……
身体的血液在悄悄的燃烧了起来,陈平感觉越发的胸闷,颤抖的双腿已经影响着他的身体都开始发抖。
几十万人的这一跪,真的重如泰山,不是他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俗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陈平努力的平复着心情,想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便是面对三十万百姓最真挚的诉求,他也要无情的拒绝。
可是,他做不到。
他知道这些人为了追自己,一双双的烂草鞋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
他们担着随时会死在元蒙铁踢和蒙刀之下的危险来求自己。
你陈平又怎么能够拒绝?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喊不出:“你们找错人了”这几个简单的音节…
噗…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一双双殷切的目光直视着矮山上那个少年将军的身影,他们紧张的无以复加,若是陈大人也不答应该怎么办?我们又该去求谁?。
陈平的眼睛红了,努力紧守的自私,终究还是抵抗不了三十万百姓的大义。
一滴滚烫的热泪从他眼角滚了下来,陈平扬天喊道:“糊涂,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你们不要命了?”
是啊,二三十万手无缚鸡之力的武朝人深入元蒙国三百里,不是找死又是干什么。
“陈大人…”
所有人都笑了,笑得憨傻,笑得纯真,笑得阳光,甚至还笑得很难看。
然而,他们就是要笑,放声大笑,开怀大笑。
虽然陈平是在斥责,但是他们知道,他们赌对了,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军答应了他们的诉求。
北业王都不曾答应的请求,他答应了!
人流开始涌动,有人热切的说道:“陈大人,我们等你回来,我们在中云州的城门下等你…”
“滚…都特么的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站在矮山上声嘶力竭的嘶吼,用尽他全部的力气,希望他们赶紧离开。
哒哒哒…
忽而,一匹健马冲上矮山,却是刚刚才离去不久的熬江河,急禀:“将军,东面有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向着咱们这边来了,已经不足一百五十里…”
“什么?”
陈平大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只有不足一百五十百里了,按照元蒙骑兵的速度,不消两个时辰就能到了,怕是冲这群百姓来的吧?
陈平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退一步,便是三十万百姓血流成河!
冲上去便是血战。
该怎么选择?
陈平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不能拒绝的选择,是责任,是大义,就算是火坑也得跳的悲壮。
“滚,都特么的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陈平还在发了疯的驱赶着百姓。
下面的百姓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开始向来的路折回去。
紧接着,又一匹健马冲上矮山,却是手持狼牙棒的周雍,禀道:“将军,东南面有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向咱们这个方向来了,已经不足两百里…”
随即,又一个大将打马而来:“将军,东北面有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向咱们这边来了,已经不足一百五十里…”
“报…”
又一个声音接踵而至:“北面有三千骑兵,五千步兵向咱们靠近,已经不足一百五十里…”
“报…西面有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向咱们靠拢,已经不足两百里…”
“报…西南面有两万骑兵,两万步兵向咱们这边靠拢,已经不足两百里…”
……
耳朵已经变得麻木。
“呵呵…”
站在山上,看着已经消失在山那边的百姓,陈平淡淡一笑。
这一笑,是笑给那三十万失去了家园的百姓看的。
虽然知道他们已经听不见了,可是他还是笑着喊道:“受你们三拜,我为你们做一次英雄,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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