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知是个对感情迟钝的人,但连墨惟都瞒过了,可见刘澈小儿功力颇深。
那时我只当他是客气,便也同他客气了一番,他叫我一声“阿姐”,我叫他一声“阿澈”。他听了好似很开心,眼睛弯了起来,晶亮晶亮的,看得我也忍不住咧嘴傻笑。

于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段“很傻很天真”的当年吧……

“那啥……”我挠挠头,“我的来意,你想必都明白了。”

“嗯。”他点点头,微笑,“没问题。”

“啊?”我怔了一下。

“我会救出沈东篱的,只要他站在我这边。”他低下头,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声音里颇有些委屈,“你知道,我身边的人太少了,王皇后的势力过于强大……”

这孩子,太能激人的母性。我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放心放心,这天下是姓刘的,让他们姓王的滚蛋去!”

他抬眼看我,眼里有一丝玩味的笑意。“姓刘的?”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是你们姓刘的,我不姓刘,我姓李。”

我表明立场,他眼中闪过异色,随后眼底笑意一点点漾开,这水波深处到底藏了些什么,却不是我能看懂的。

那时我心里便想:也是一个蓝颜祸水,披着羊皮的狼。

因为涉及朝廷斗争,我让唐思避嫌,以免让唐门殃及池鱼,他虽不悦,却也不能反驳,便在城外住了下来。乔羽对大内了如指掌,夜探深宫,便由我二人执行。

恍惚想起小时候与乔羽初遇那次,那时似乎看到皇后与某个将军深夜密谋,这些官员入夜不得进入禁宫,更何况是和皇后窃窃私语,当初看着事不关己,现在想来暗骂自己糊涂。

和乔羽摸到了皇帝寝宫,乔羽放倒了外面的人,我走到他床前,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看着我,露出一个有些飘渺的微笑。他说:“皇姐,你来看我了,你不怨我了吗?”

我心想,他估计命不久矣了。

我跪在他床前,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我,颤抖地覆上我的右手。

“皇姐,你的孩子不是我抱走的,你相信我。”他吃力地说着。

我不忍心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他怔了一下,扯出一个苦涩的笑脸,像是欣喜,又像是悲伤。

“她回来了,我把你的江山,你的梦想都还给她,你说好吗……”

他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对我露出近乎依恋的神情,唉,这又何必呢……都是劫……

我说:“她不想要的,你还是收着吧……”

这龙椅太烫,我怕烧着屁股。

他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警觉地收回手,百忙之中不忘把昏倒在地的两个宦官踢到角落里,然后躲到梁上。

宦官领着一中年太医进来,那太医走着走着,忽地脚下一顿,非常短的一个凝滞,但我察觉了,他的眼角向我的藏身处瞥来——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现我?只是凑巧?

便在这时,那领头的宦官觉得不对劲了,四下一扫,奇道:“那些小宫人都哪里去了?”我心中一紧,握住了乔羽的手,宦官后退了一步,大叫道:“不对!来人啊!有刺客!”

我转头看乔羽,用口型问:“走,还是留?”

乔羽一皱眉,道:“走!”

话既出,两人同时飞跃出宫殿。前院里,弓箭手就位,长枪兵就位,刀兵就位!

以我们的轻功,这些人并不能动到我们分毫,弓箭如雨而至,我右手支在屋檐上,长腿一扫挡掉一批,几个起落跳出射程范围——真正的对手来了!

蜀山见过一次的,这是第二回见了。

看着围上来的一群黑衣面瘫,乔羽的面色十分凝重,我闲闲拍了拍手,调笑道:“乔羽,你走了以后,暗门的女子得多寂寞啊,只剩下些歪瓜烂枣了。”

这时,一男子拨开众人上前,我注意到乔羽脸色一变,再转眼去打量来者,第一反应——宦官?

那人俊美得不像男人,阴柔太甚,五官显得极其妖媚,尤其是那眼角的纹路,简直勾魂摄魄。

“叛徒,杀无赦!”那人盯着乔羽,狠狠下令。这声音一出,我便知道,他确实是宦官了。

可惜,可惜了……

乔羽的功夫比场上所有人都胜了不只一筹,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不败,但长久下去定然不是对手。这些人对我下手只是致残,对他却是毫不留情的致命,我猛对他使眼色,让他快走,他却对我视而不见,急得我满头大汗。

那一边,华丽装扮的女子匆匆而来——唉,我的皇婶诶,果然是气势凌人,让我恨不得在她脸上踩几脚!

皇后眼中闪过狠色,“李莹玉,你再不束手就擒,沈相就性命堪忧了!”

我向后一避,对劈来的刀大喊一声:“别打了,我投降!”

那刀险险停在我鼻尖上,收自如得让我汗颜……

我心里默念:乔羽啊……咱都说好了的,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他挣扎地留给我一眼,终于还是跳出战圈了。那个阴柔的宦官似乎想追上,但碍于命令只能留在原地瞪眼。

皇后对乔羽的去留根本不关心,见我投降,她松了口气,立刻令左右之人将我拿下。那死人、妖毫不留情撬开我的嘴灌下黑色药粉——卸功散!也对,她怕我一身功夫。

死人、妖九转八折地把我押到一个黑暗地宫,皇后娘娘屈尊前来审问犯人。

“把玉牌交出来!”她冷着脸说。

“什么玉牌?”我装傻。

“凤鸣九天!”她咬牙冷冷道,“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切,当我白痴吗?要不是为了套那玉牌的下落,我早被喂砒霜而不是卸功散了。凤鸣九天玉牌,皇后凤印,和玉玺成双成对,也是权力的象征,少了那玉牌,她这皇后当得很不是滋味吧。

“我脑子不太好使,你让我见见我师傅,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我笑嘻嘻道,“其实,我留着那玉牌也没什么用,你看我一没人二没钱三没野心四没能力,我拿什么跟你争,你防着我做什么啊。等皇帝一归天,这天下还不是你说了算,你说是不是?”我说得十分诚恳,也算是实话,她听了我这话,倒是脸色稍霁,又恢复了自信满满的神色,“本宫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想,交出玉牌,你们师徒都可以活命。否则……”她意味深长哼哼两声,很没创意的威胁。

再怎样强大的对手,我都不曾害怕过,但想到即将见到师傅,一颗心却颤了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暗门的布局,在乔羽叛出后就改变了,这也是为何我要亲入虎穴,探明师傅所在。也或许是,我真的太想他了……

暗门的地牢自然不是风雅所在,顶上开了小小一扇天窗,月光吝啬地撇了一袖进来,我摸索着前进,颤声呼唤:“师傅……师傅……”

“玉儿……”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把我接到他怀里,与我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淡淡一笑,说:“玉儿,你回来了。”就好像我只是出门转了一圈,而不是离开了许多年。

我伏在他怀里,心口胀胀麻麻的,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这样抱着他,一瞬就是一世了。从墨惟口中,我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怯懦,给彼此造成了多大的缺憾。

有些话,现在说,会不会太迟?

我伏在师傅怀里,他轻轻抚着我的长,指尖的温暖让我心酸得想哭。

我想他是受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苦楚,却总是隐忍着不让我知晓,把所有的苦难一人承担,便是伤得支离破碎,也要拼凑出最后的微笑与我。我的师傅啊,是真正的君子,能在最污黑的泥淖中开出洁白的莲……

“师傅,玉儿爱你。”那句话,终究是说出了口,许多年的逡巡,也画下了一个句点。可当时我仍幼稚,只傻傻地想要他一句肯定,因为那一句,无视了他多年的守候与等待。

而最后他吻了吻我的心,说:“沈东篱十七岁那年遇见了你,之后十年,除了你再无一人伴我身边。玉儿,我喜欢过一个人,你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的师傅啊……给了我最初的温暖和最后的依靠,可我终究……负了他……

咬牙抹去泪水,这个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附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师傅,你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世对不对?告诉我,这场斗争中,你究竟要站在哪一边?”

“你应该知道的。”师傅轻抚着我的脸颊,另一只手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六”。

切,墨惟啊墨惟,你以为只有你看清了刘澈的伪装吗?

师傅靠在我耳边,双唇启合间擦过我的耳垂:“玉儿,师傅没你想象的那般好……”

我轻轻颤栗,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回他:“我只在乎你对我的好。”

我们女人,多半是小心眼的,只要你对我好,其他的很多事,我都可以不在乎。更何况在丞相这个位子上,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不得已。

皇家的人,都不是东西——什么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其实除了自己,根本不把人当人,什么人在他们眼里都只是棋子和工具,是杀人的刀,是自卫的盾。

这皇宫,是藏污纳垢之所,权力王座上,九爪龙袍上的每一个血孔都流淌着鲜血与肮脏!我自认无大胸襟,无大气魄,对于幸福最大的想象也不过就是有饭吃有美人抱抱,天下兴亡,关我底事?如果可以,我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要师傅无事可做,整日里只与我一人厮混……

菊花不出,谁与争锋

皇后说给我一天时间,而我和乔羽约的时间也是一天。

第二天寻来的,却两者皆非,乃是我那童年小友——皮痒痒太子殿下……

未来皇帝陛下在我面前是个小受受,对旁人倒是威风得紧,暗门那些个面瘫者都不敢拦他,他拉了我的手就走,我连对师傅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哎呀呀……”我笑眯眯道,“原来都是自家人,表哥你好啊!”由于他母亲的作为,我很难不迁怒他,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很有涵养的人,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爆。

他那太子金冠晃得我眼疼,眉目和他母亲更像,比刘澈多了几分英挺,只是此时分外纠结。

“喂……”他在我面前,又萎了,长年累月的被殴阴影,果然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其实我觉得,母亲太过强大对儿子来说不是件好事,像吕后啊,像窦太后啊,像武则天啊,没一个儿子高大威猛的,都活在女人的阴影下了。“其实……”他支吾道,“我知道我母亲对不起你……”

我惊诧地看着他。

“李莹玉,我放你走。”他别过脸,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江山,我何尝想坐,她又何尝想让与我?将来,我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他又抬眼看我,燕离纠结得紧,“你若不是李莹玉,那该多好,至少这深宫之中,能有你陪伴,也不至于那么寂寞了……”

我嘴唇几番启合,终是无言以对。

太子啊,我从未,对你,表示过,任何可能吧……

我其实不恨他,不怪他,不讨厌他,却也没有喜欢他,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个比较熟悉的面孔罢了。这话说来实在太伤感情,其实他挺无辜的。

“太子殿下……”我干咳两声,“你言重了。一来,你没有权利放我,我走不出宫门。二来,你放了我,皇后便不会放过你的,纵然虎毒不食子,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他闻言,眼睛一亮,欢喜道:“你竟是关心我的吗?”

我:“……”我为他的容易满足而感到愧疚……

想来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揍了他那么多年,我也没有对他心动过,而有些人,只一眼,便沦陷了……对陶清,唐思,对乔羽,我的心总是不由己地颤动,却对这看成青梅竹马了十年的童年小友不曾有过一丝心动,或许是因为我们血液里的联系,也或许,是我与那几个冤家,前世有缘,今生来续……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把握带你出宫。”他肯定地说。

我急忙摇头拒绝。开玩笑,我身上的千里香效用只有一天,过了时间,他们就找不到暗门所在了!

“我求你带我回去吧!”我哀求道,“我要和我师傅在一起!”

他眼神黯了下来,“是了……你还有师傅……”

我连连点头,对不起,两相权衡之下,我只能伤害你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他苦笑着,“一个废物太子……”

是你娘太强大了!

“那什么……”我瞅了瞅天色,“我们回去吧……”

他失落又受伤地看着我,我真的对他觉得抱歉,但是情爱不是等价交换,我也没得选……

回到暗门,他对我说:“我不会让她杀你的。”

我无语望天。

就那个女人的性子,即便不杀我,也不会让我生龙活虎的,或许会弄成个废人,让我变成白痴,行动不能的娃娃,给她儿子当玩具……我抖了一下,觉得再往深里想,我会恨太子的。

是夜,云蔽月,花弄影,杀人放火好时机。

乔羽带领数十高手围了暗门,我和师傅趁乱逃出,但是对方似乎也早有准备,我回头看了一眼乔羽,对接应的人说:“带我师傅离开,我留下,等乔羽。”

师傅一震,回头看向我。

我看了师傅一眼,又回头看乔羽一眼。那死人妖,功夫竟然这么可怕!乔羽不会有事吧……

“师、师傅……”我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师傅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笑:“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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