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的当然没错。那时姐姐和你说的话也没错,你要记牢。……不过,咱们现在……,还击,也是要讲究策略的。阿晖,咱们先要学会忍,认清楚什么时候必须忍,什么时候则绝不能忍……”
荀卿染循循善诱,既是劝导荀君晖,也是在劝诫她自己。
荀卿染并不是崇尚暴力的人,今天痛打奶妈,不仅是一时义愤,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从小就被虐待的孩子,对施虐者的惧怕会压倒一切,还会对施虐者产生依赖的感情,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精神虐待绝对是比**毁灭更可怕的事,然而最可怕的是被虐者渐渐麻木,最后还会认为被虐的状态是理所当然。
荀卿染不能看着一个小孩在她眼前被毁掉。重症要下猛药,况且她当时就没敢奢望“上面的人”会给她机会,让她能慢慢帮荀君晖。所以用了这不是办法的办法,最直接地将奶妈打倒在地,让她向荀君晖求饶。
荀卿染回想起荀君晖颤巍巍举起的那块大石头,起初的犹豫,到后来奶妈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脸。荀卿染为荀君晖庆幸,这孩子性子很坚韧,受了这么多虐待,并没有在精神上被毁灭。有人一伸手帮忙,他就能奋起反击。荀卿染喜欢这样性格的小孩。
可是也不能矫正过枉。她希望荀君晖足够腹黑,能保护自己。腹黑并不可怕,可不能太阴郁狠辣了。那样,他自己也不会幸福快乐。
姐弟俩被关了一夜,在三老爷的干涉下,被放了出来。
荀卿染还付出了另外一份代价,她的奶妈被方夫人挑了个错给赶走了。仅仅几天的相处,荀卿染对奶妈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她感觉到这个奶妈对她是不错的,想必方氏也知道这一点,才赶走了她。
荀卿染感叹方氏手辣,这样做,无疑是在像她们姐弟,还有荀家的上上下下表明,她才是荀家真正的掌权者,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事情已经发生,后悔无益。而且如果事情重来一遍,荀卿染依然会那么做。
四年时间过去,在荀家人眼中,姐弟两人早就没了打奶妈和告状那时候的锐气。相反,两人随着年纪增长,都越来越平庸而且呆气十足。
荀卿染可以将《女诫》倒背如流,但是字却认不全。她在女红针黹上也下了工夫,活计却做的很慢,也不出彩。在人前她话很少,若是不得不说,也是重复别人的话,仿佛没有自己的主意。
荀君晖早就入了学,也肯用功学习,但是一直成绩平平。
姐弟两人对方夫人都是恭顺无比,却并不机灵,不会献勤讨好。
荀卿染毕竟不是几岁的幼童,她前世的经历,让她做不到真正的卑躬屈膝。因此只好选择装拙,并且要求弟弟和她一样,以此保护自己的尊严,又不招惹方氏忌讳。私底下,荀卿染早就收服了身边的丫头做心腹,荀君晖更是收拢了两房家人给他做事。
撤下糕点茶盅,桔梗递过来一把小剪刀。荀卿染亲手将带来的锦垫小心地拆开,从里面抽出几卷绢帛,放到桌案上。
丝绢有大有小。几方小块的素色丝绢上,是用梵文和汉文绣的《金刚经》和《般若多罗蜜心经》。
“我听说陈大善人和周同知家里正求这个,应该能卖上好价钱。”荀卿染将丝绢递给荀君晖,又小心地展开另两块大幅的锦帛。
因为锦帛实在太大,在桌上只能半幅半幅地展开。荀君晖站起来细看,锦帛上是用双面绣绣的《八段锦》养生气功图谱。正反两面,一幅是文八段锦,一幅是武八段锦。人物绣像线条俊美灵动,栩栩如生,颇有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神韵。所绣文字则娟秀洒脱,真称得上是美轮美奂。
荀君晖先是惊艳,紧接着就是一阵心疼。
“姐姐,如今咱们日子好多了,姐姐不要再这样费神。我知道,太太一直叫你做活。要我说,以后姐姐不必再给人绣这些。他……他们再怎样,月钱总不至于克扣,我也攒了些钱,尽够用的了,姐姐你莫要熬坏了身体。”
荀君晖,一直是个体贴的孩子。当初他受虐,却不肯向亲姐姐求助。荀卿染过后曾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姐姐也不好过,不想连累姐姐”。当时就把荀卿染感动的什么似的。
“别担心,姐姐知道分寸的。这些经卷还是原来的价格,这两块……”荀卿染指指那双面绣,“这可是我费了很多心神的,配上好的框子,每幅正好做面八扇屏。这八段锦图谱,也有珍贵之处。可以寄放着慢慢卖,千万别让他们贱卖了。……中间托的人可稳妥,别让人查到咱们头上才好。”
“姐姐放心,我的处境,君皙是清楚的。那是他心腹的家人,门路广,嘴也是最严的。这几年都没有一言半语露出来。”
“那就好。”
自打荀大老爷说了不要太奢靡之后,荀君晖的用度就被消减了,有时笔墨纸砚供应都不足。荀卿染的月钱也十分有限,正经的花销都不够,虽然吃穿用度都有定例,但是不打点却也有很多难处。
荀卿染要的不仅仅是生存,她想生活的更好,就在针黹上苦下了工夫,做出来让荀君晖拿出去找人卖了换钱。荀卿染前世是做广告的,美术上很有些功底,她自己设计花样,绣工又好,因此她的绣品总能卖上好价钱。姐弟俩这几年多亏了这个进项,才能处处周全。
“姐姐,这经卷我就拿走。这绣屏,姐姐还是自己留着,以后……”荀君晖虽然不太懂绣工这些东西,但他还是能看出荀卿染在这绣屏上所下的工夫。他也知道,荀卿染平时要做方氏交代的活计,绣这些东西,是要背着人的。这两幅绣屏,不知耗费了荀卿染多少心神,他舍不得就这样卖掉。
荀卿染自然猜到了弟弟的心思,不过眼下有桩大事,那几幅经卷的钱只怕不够,因此故意说道:“姐姐看出来了,你是喜欢这绣屏,舍不得是不是。没关系,姐姐以后再给你绣个更好的。”
荀君晖看姐姐误会了,赶忙摇头,“不,不是,哦,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绣屏,我是说……”
荀卿染一笑,“姐姐明白你的意思。你现在也不用操心这些,只准备好乡试是正经。入族谱的事,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话?”
荀君晖因为是庶出,在荀家的规矩,是入学后就能入族谱。方氏一开始就以荀君晖体弱为由,不让他上学。后来姐弟两人偷偷找了三老爷,才勉强入学。可因为方氏阻挠,至今荀君晖还没能入族谱。
“入族谱的事,先生说帮我和老爷提。实在不成,就请族长出来。”
荀卿染点头,这个弟弟很有谋算。他学里的先生,是个极方正的人。君晖为了不被方氏猜忌,在学里故意表现平平。日子长了,被先生看出来,追问之下,知道了内情。先生爱才,又怜惜他处境,就帮着隐瞒下来,还额外照顾他。君皙便是先生的孙子,和君晖是同辈兄弟。
虽然弟弟已经有了计划,但荀卿染也不会就此不管。方氏花样百出,这些年君晖入族谱的事也有人提过几次,但都被她拖延住。这次君晖要参加乡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方氏再得逞。那些方正之人未必是方氏的对手,到时候还是要见机行事。荀卿染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先不说出来。
荀君晖收了绢帛,姐弟两人又在海棠园内散了散,荀卿染让荀君晖先回学里,又嘱咐:“现在你入族谱是头等大事,最近若有什么事,千万忍耐,不要节外生枝。”荀君晖答应着去了。
荀卿染回到桌案旁,看着窗外的海棠,要画两张花样子,却看见荀君晖在园内和宝珠说话。不知宝珠说了什么,荀君晖有些变色。荀卿染打发桔梗出去,荀君晖早抬脚走了。
眼看将到午时,荀卿染收拾了东西回转。荀府后脚门半开半阖,倒免了敲门的麻烦。荀卿染迈步进门,一个蓝衫少年迎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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