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武青钰只见过一次,是在城外闹流民暴乱他被堵在半路的那个雨夜里。
当时只道这个年轻人英俊又寡言,而且是会医术的?

“你不是我二妹妹上次带出来的……”他一直以为这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对燕北会利落的出手杀人,一时很有些应接不暇,是很反应了一下才定下心神的。

“在下燕北,是晟王爷的近卫。”燕北打断他的话,纠正。

武青钰的心头微微一震,随后也就了悟——

是了,武昙身边跟着的人,既然不是他们府上武青林安排给她的,那么想来走这么远的地方,必然是萧樾的人贴身保护才可行的……

说话间,身后民房的屋脊后头,就又相继下来七八个人,全都穿着统一的短褐。

有人将提在手里的一个黑衣人的尸首扔在地上。

武青钰看过去一眼,心中了然——

这个人应该才是秦岩带过来的帮手。

燕北往旁边走了两步,弯身将插在地上那个黑衣人胸口的长剑抽出,就着那人的衣物擦了擦,然后走回来递给了武青钰,一边也不打马虎眼,直言道:“我们王爷前阵子去了南梁一趟,几天前赶着回京路过此地,吩咐了我带人留下,必要时可以接应武世子和二公子一下。”

想来这个燕北也是知晓自家的底细的……

想到武勖的种种作为,武青钰甚是汗颜,尴尬的目光微微闪躲了一下。

但是现下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这些了,随后就飞快的定了定神,对燕北郑重的拱手一揖:“大恩不言谢,我急着是寻我大哥,来日方长,咱们再叙话吧。”

他的马方才混乱中已经跑出巷子,没了踪影。

言罢,他便转身就要徒步飞奔而去,却被燕北拦了一下。

“我随二公子一道去吧。”燕北道,转头吩咐身边的人:“你们两个留下先把这几具尸体和血迹都处理掉,不要惊动了附近居住的百姓和当地官府。”

秦岩是武勖身边的人,在这样军情紧急的夜里穿成这样在城里出没还横死街头了,若是被明日早起的百姓报到官府去,少不得要被没完没了的追查的。

“是!”有两个侍卫领命留下来善后,燕北和武青钰带着剩下的人奔出了巷子。

这么一番耽搁下来,前面武青林带着的人马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

武青钰心焦不已。

燕北的人是分了两批,一批暗中护送武青林,另一批尾随的武青钰,大家都是翻墙串巷子,徒步来的,一时也等不及再去寻坐骑,便就抄了小路,仍是在街巷中徒步穿行,一路往东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紧赶慢赶的追上去,却见那边的城门大开,零星的有几具士兵的尸体胡乱的倒在路边,城墙上和街道上都有焦糊的痕迹,显然——

前面是经历了一场酣战的。

而奇怪的是,这里原来守城的驻军就只剩下不到百人……

武青林面容冷峻的一边快步行走于附近观察战后的情况,一边已经在点兵。

这里的守城士兵的小头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同时禀报战况:“那些人押解了近百余个百姓妇孺过来,威胁我们将军开城门,我们将军不能任由他们对无辜百姓下手,无奈只能一边派人去南门向主帅搬救兵,一边命人给他们开了城门,可那些南梁的探子只答应释放了一半的人质,把精壮的男子都放了,反而把妇孺都绑走了。左将军不能坐视不理,随后就带人杀了出去,就在刚刚,有兄弟又护送抢回来的二十余人进城来了,将军……将军和剩下的人都没回,说是遭遇了南梁的援军,在六里外的一处山坳里交上手了。”

“你派了几波人去南城门送信?”武青林问道。

“当时左将军拖住那些人与他们交涉时候,他的心腹没等他吩咐就有人悄悄地去了,后来久等不见援军赶到,一刻钟以前末将又差人过去了。”那小头目回道,“好在是世子赶过来了。”

武青钰听到这里,已经是心中骇然。

左、龚两位副将,要论勇猛还是当属左副将的,可他充其量就是个将才,若论变通和分析利弊控制大局,终究是欠了些火候,这么一想,武勖会把他派到这东城门来,必就是提前做好了这边的安排。

而前后两拨信使去往南城门找主帅搬救兵——

后一个就不说了,单就前一个,他们在南城门那边根本没等到有人过去,武青林这一路过来,显然也没遇到。

这些驻军都是常年在元洲城内行走的,自然不可能走错了路,一直没见到人,就八成也是被武勖安排人给半路截了。

反正南梁人已经混进来,到时候大可以把这些事都推给南梁人的混进来的奸细。

而现在——

左副将被引出城去了。

“现在落在敌军手上的妇孺大约还有多少?”武青林又再问道。

那小头目大致估算了一遍道:“应该还有五六十之多。”

顿了一下,又忍不住看了眼外面空洞洞的城门,忖道:“末将看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就今夜便强行攻入城中,掳劫了百姓走,必是准备来日方长,再拿来要挟我军就范的,这也忒卑鄙了。世子,您看这要怎么办?”

“南梁囤于边境的军队与我们不相上下,总人数都在十万人以上,我看南城门那边集结的至多不过四五万,若是他们真要掳了百姓做人质,必然还会有重兵接应,左将军必然吃力。”武青林道,一边快步折回战马前面,拿了缰绳在手,“这样,还是守城要紧,我先带一千人出城接应左将军,剩下的人在这城门楼上下扎稳了。也来不及再等人去南城门搬救兵了,点烽火……求援!”

“点烽火?”那小头目被惊得不轻,一时居然不敢应承,迟疑道:“看他们今夜也不像是大举进攻的架势,若是燃了烽火,百余里内的所有城池和驻军都会被惊动,届时必然以为我们元洲城遭遇不测,带兵前来救援……这样兴师动众,万一朝廷怪罪……”

武青林没等他说完,已经冷厉的一道眼波横过去:“我担着!”

那小头目被他瞪得头皮一紧,就再不敢迟疑,连忙拱手领命:“是!”

武青林准备翻身上马,武青钰却抢上前来一步,挡了他一下道:“我替大哥去吧!”

武青林的眉峰微微蹙起,转头看向他。

武青钰眉目之间一片肃然,全没了平日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浪荡气,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一边已经三两下将自己身上战甲给解开,然后劈手拿走了武青林的头盔与自己的对换了:“上阵搏杀这种小事,我虽没经验,但也是做得来的,今夜南梁人的种种行迹实在诡异……这座城门也不能无人把守,大哥留下来主持大局,我一定尽我所能保左副将万全。”

兄弟两个,四目相对。

有些话,不足以对外人道,他们彼此之间却是心知肚明的。

武青林隐忍蛰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武勖因为拿他不下而上火,这样为了找个光明长大的机会将他锄掉,武勖就只能借南梁人的手了。

他有顾虑,不能将武勖做的那些混账事公之于世,武勖也有顾虑——

他要是还想在大胤朝中占据高位,安稳的立足,便也不能担负上迫害嫡长子的罪名。

说到底,双方都有顾虑,投鼠忌器。

武青林只能一味的防守,而武勖是有现成的屠刀的——

战事当前,没什么能抵挡住一个“军令如山”。

只要战事危及,他以主帅之名,想怎么支使武青林,武青林都得照办!

而武青钰此时已经大致估算出了自己父亲的意图便是想借机引武青林出城,并借南梁人的手加以迫害。

他不能眼见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时和武青林之间一个眼神的交会,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武青林却是略有迟疑的——

现在武勖确实在尽量保全武青钰,可武青钰若真要跳出来坏了他好不容易算计好的一盘棋,到时候情势所迫之下,就算是亲儿子——

武青林可对他那位好二叔的人品没有任何的信心的。

两人正在僵持间,却是燕北走上前来,冲两人一拱手道:“二公子所言也有道理,武世子若是不放心,我带人陪同二公子一道前往。”

在城外,武青林和萧樾等着今天这个局开局了,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和准备的。

现在燕北主动提出一同前往,武青林略一斟酌,也就点了头。

当即不再犹豫,转而点了七八个人:“把你们的铠甲换下来。”

说着,他自己也利落的将铠甲脱下来,递给了武青钰。

兄弟俩换了盔甲,燕北等人也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妥当了。

武青林的面色凝重,迟疑着抬手拍了拍武青钰的肩膀:“小心些!”

“嗯!”武青钰翻身上马,突然又转头看向他,脸上表情顷刻间就变得肃穆无比的用力抿了抿唇,轻声的道:“我若是……大哥就把瑶瑶送回林家去吧,替我跟岳父岳母赔罪,重新替她找户人家。”

说完,也不等武青林做出任何的反应和回应,便就一拍马,挥挥手带着一队人马出城去了。

武青林目送他的背影,许久不曾收回目光,直到木松试探着走上前来提醒:“世子,一切还是按照咱们计划中的准备吗?”

武青林这才连忙收摄心神,目光重又变得清明且坚定,挥挥手道:“把城门关了!”

转而登上城门楼。

元洲城的烽火台,自十二年前那一役之后,就再没有点燃过,那小头目带着人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举着火把还有些不确定:“世子,真的要点么?”

武青林没言语,一把夺过他手里火把,扔进了柴草堆里,转而对那小头目下了命令:“点齐了你的人,挨家挨户马上去逐一核对他们被掳劫的人口,还有城中失火,谁家有损伤的,也一并统计好了,明日一早先报到衙门去,等此役结束,我好上折子请求朝廷拨银抚恤。”

城门这里出了大的纰漏,让敌军掳走了百姓,此处驻军每一个都多多少少的要担责的,现在有定远侯府的世子出面主持大局,大家都跟着安心不少,半分不敢怠慢的连忙领命去办事了。

把这里原来的守军都支走了之后,武青林换上武青钰的铠甲,又点了一千五百人也带着出了城,只留下木松带了五百人继续把守城门。

他今天还占了一个优势就是——

武勖居然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来对付他,自然是打的铲草除根的主意,所以,拨给他的人马几乎都是他常带的,心腹死忠一类。

这些人,虽然从大原则上是效忠大胤朝廷的,但实战中却是对武青林无有不从的。

武青林带着他们出城,行了半里地左右就下了小路,没有直行去增援武青钰和左副将,而是从外围往南城门的方向包抄而去。

元洲城内,南城门外还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拉锯战。

武勖像模像样的穿着战甲站在城门楼上,指挥作战,却是难免心弦紧绷的等着东城门外斩杀了武青林的最终消息,然则就在他估算武青林现在确切的位置和可能遭遇的状况的同时,忽然有士兵高声叫嚷起来:“是烽火!东边……好像是东城门附近的烽火台上点了烽火,那边有情况!”

通常,若不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大危机,不会轻易点燃烽火的。

整个城门口上,突然躁动起来,士兵们全都紧张不已。

武勖循声望去,瞧见那边的狼烟和火光,忍不住的眼皮直跳——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是武青林在东城门直接和南梁人遭遇了,情急之下就点了烽火求救?

他策动了今夜的这一场战事,不过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锄掉一个武青林的,可没想真的和南梁大动干戈。

这元洲城的驻军,全都听他的号令,是他一句话就能压下去的,可如今烽火燃起,北边几个城池必然以为出了大事,会增兵来援的……

如此一来——

他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总不能真的将错就错的和南梁人你死我活大干一场吧?

这个武青林,亏他敢!随随便便的点了烽火了?

武勖眼中凶光毕露,对身边赶过来的两三个参将的谏言全都没过耳,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东边,恨不能将天上瞪出个窟窿,泼出一桶水来将那烽火浇灭了。

身边的参将还在滔滔不绝:“侯爷,这事情很不对劲,南梁人在这城门下集结了这么些人,一直也没有全力攻城,难道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他们……不好!他们不会其实真正的目标是东城门吧?那里原来的守军不过几百,后来左副将带了五千人马过去,加上世子带去增援的,所有加起来也不足万人,若是真有事……”

必然是东边出事了!

武勖自然知道东边出不了大事,可武青林给他来了这么一招,却是将他逼进了死胡同里。

他一声不吭的咬着牙就下了城门楼。

“快,点兵去东城门增援!”参将连忙就要点兵跟上,不想却直接被武勖给挡了回来:“不用你们去,你们带人在这里守好了南城门,那边我亲自过去。”

因为料定了必是武青林最后拖他下水使的两败俱伤的手段,他也不想被人察觉了是他在设局谋杀武青林,下了城门之后,并没有点兵,而是直接带了自己心腹的二十几个亲兵策马狂奔而去。

城门楼上的参将看在眼里,惊惧不已——

这侯爷是救子心切吧?居然都忘了点兵,急吼吼的就孤身去了?

这参将也算尽职尽责了,交代了同僚守好城门,自己就连忙下去仓促的帮着点兵,想要带过去帮忙……

东城门上居然点起了狼烟,与武勖一样始料未及的还有集结在城门楼下的南梁人。

南梁在此的守将也是一名十分骁勇大将,姓吕,十二年前带人一路冲杀,攻陷元洲城的就是此人。

这人是梁元轩一手提拔起来的,也算是在那一战里一战成名,从此便在南梁的武将中享了极高的赞誉。

只不过——

梁元轩与武勖勾结,他们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半点风声走漏都有可能毁了整个大局,功亏一篑,所以梁元轩虽然告知了这位吕将军他在大胤的驻军里有内应,让他在边境上放心屯兵就是,却依旧没有明着透露武勖的身份。

就是今夜的这件大事——

他给军中传递的命令也只是说和大胤的内应说好了,设个局,趁着大年夜大胤军中守备松懈之际,诱杀他两名大将,算是新年的开堂彩,好回京领功。

那位吕江军为了配合演戏,今夜是亲自带兵出现在南城门下的。

此时骤然看见大胤的城门楼上燃起了烽火,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将军,怎么回事?”他的副将凑上前来,也是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不是说里应外合,只需要我们在此拖延一两个时辰,那边就能拿下大胤两员大将的人头么?”

动静闹这么大,大胤这是准备和他们全面开战么?

吕将军牙关紧要,腮边肌肉隐隐的抖动不止,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可是情况不明,正在权衡是要回防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攻进南城门去大开杀戒,就听身后一片骚动,有斥候策马来报:“将军,城东伏击到大胤定远侯世子和那个姓左的蛮驴,可是那两人甚是骁勇,常将军一直苦拿不下,请将军再派人前去增援!”

吕将军精神一震,狠狠的又剜了眼这边的城门楼便有了决断:“再点五千人,随我亲往增援。”

不管这些大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无功而返了,拿下武青林和那姓左的的人头,随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好歹是有个交代。

交代了自己的副将在此继续指挥攻城,吕将军便点了五千人马,火速撤离,绕去了东边。

这附近的路他们也算轻车熟路了,加上抢人头心切,就只顾以最快的速度打马前行,因为料定了元洲城内今夜一片混乱,大胤人的几个主要将领都扎在哪里他也心知肚明,所以根本就不疑有他,直至行到半路,右边一片土丘后面突然出现十几名强弩手,将他胸口射成了刺猬,他整个人还正颠簸在马背上,完全没反应过来。

战马又往前跑了十几丈远,他的身体轰的一声砸在了长满野草的山间小路上,丧失神智之前最后听见那土丘上一个银甲飒爽的少年声音朗朗的笑道:“吕大将军,除夕之夜,多谢你亲往送人头!如此厚礼,武青林愧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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