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昙有点傻眼。
萧昀却没闲着。

先是找了个石头缝将火把插好,然后踩着碎石三两下登上了石碓。

回头,见武昙还站在已经涌到脚下的水里发愣,就不悦的皱了眉头,不耐烦的催促:“发什么愣?上来!”

武昙一激灵回过神来。

这条密道虽然很长,但终究比起回水河的出水量只是九牛一毛,后面的冷水源源不断的灌进来,水又很快没过了脚面。

虽然这边的出口也被封死了,可但凡是还有一线希望,也不能就这么等死。

武昙定了定神,咬咬牙,也跟着撅屁股往那石头堆上爬。

本来就是个不到两人高的乱石堆而已,萧昀本不打算理她,自己挑了块还算稳妥的地方坐着。

可是冷眼旁观,却发现那死丫头平时看着小心眼贼多,一副机灵样,爬个高就矫情的很——

单手攀石缝,脚下又找不好垫脚处,磨蹭了好一会儿也没上来。

他心里不耐烦,看她半擎着右手在半空,便伸手想要拉她一把。

不好去握她的手,就隔袖子捉了她的手腕。

乍一入手,觉得有点怪,诚然他也没细想,正要着力,不想本来安安静静的武昙突然尖叫一声,烫了一样猛地抽回手去。

萧昀被她的尖叫声惊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她抱着手腕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身后密道里的水流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过来,密闭的空间里,女孩子压抑的浅浅的啜泣声入耳,也格外的清晰。

萧昀怔在那里。

武昙只哭了两声就又抹抹脸站起来,眸子刚被水洗过,上面氤氲了一层水汽,反而是比平时更显得清亮几分。

她抿着唇,一声不吭的重新走回乱石堆旁,继续攀爬。

萧昀突然发现,记忆里,他好像还从没看见她哭过。

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片段繁杂拼接,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遇到再艰难的事——

她真的从来没哭过。

确切的说,是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哪怕是前世她兄长和祖母过世的两个大当口,那几天见她的时候,他也只是看到她神色憔悴,没什么精神而已。

那时候他几乎没管过她,也不在意,将她的张扬跋扈和不可理喻一律视为没心肝儿的表现……

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惊愕的发现——

原来,她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女孩儿而已,会害怕,会疼痛,会哭也会笑的……

武昙一直也没正眼看他,也不曾向他求助,只是沉默着借着微弱的火光找到能落脚的地方,慢慢地往上蹭。

她那只右手,仍是不敢用。

萧昀这才恍惚记得,方才过来的这一路上,他偶尔回头看她,她都是只用的左手拎了一边浸了水的沉甸甸的裙角的。

当时在雁塔下面的密室里她还好端端的,这么一想,应该是最后密室出口那挡板落下来的时候蹭到她了。

可是——

她走了一路,没吭声。

萧昀觉得自己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堵得慌的同时又深觉懊恼,可懊恼之外又好像夹带了一些别的情愫……

总之是烦躁的很。

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的情绪,他索性暂时也就抛开不提了。

见武昙着实是攀爬的费力,他便又翻身下了水,从下面托着她,顺手帮她找了合适的踮脚处,强行将她穿着湿冷绣鞋的脚给挪过去。

武昙不适应和他这么紧密的碰触,哪怕是隔着衣物,她也是身体微微僵硬,很是不自在,动作也跟着迟缓了。

一时受了惊吓,还险些就跌下来。

原以为萧昀又要嫌弃的骂了,都做好了听他口出恶言的准备了……

可是——

也是见了鬼了,萧昀居然没吭声。

一面拿身体抵住她,帮她托底,一边重新给她寻了踮脚处,再帮她挪过去。

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这么长时间了,武昙心里其实是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恐惧的,只是无可奈何,她知道恐惧无用,尖叫无用,哭泣也无用,所以索性也懒得浪费力气发泄情绪。

这会儿萧昀主动帮她,她心里倒是稍微安定了一点,赶紧又定了定神,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

这座密室虽不如雁塔那边的大,但是两边都一样,陷入地下一人半左右的高度。

两个人爬到石碓上面三分之二的高度左右,找了处平缓的地方暂时落脚。

密道里的冷水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这边涌入,下面黑黢黢的一片,武昙大致估算了下,觉得她要是站在下面,那水可能已经又要过膝盖了。

萧昀上了石碓,就淡定的靠墙坐下了。

武昙仰头,能看见出口那里,封住洞口的石板被风蚀出的缝隙外面有夜色的天光透进来,还夹带着冬日的冷风。

她伸手,摸索着试着推了推。

一下子没能撼动半分不说,上面反而窸窸窣窣落了好些泥土下来,洒了她一脸。

萧昀坐在那里,看她还不死心,便就嘲讽的冷嗤了一声道:“不用试了,封死了的。”

武昙不甘心,拍掉身上的泥土,继续仰着脖子观察:“那怎么办?这上面是哪里?附近应该会有人经过吧?要么我们呼救试试?”

萧昀就又不太想理她了,只没好气道:“一座废了几十年的旧园子,你喊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

武昙就急了,转头冲着他嚷嚷:“那也不能等死啊,你既然知道这是哪儿就赶紧想想办法,下面那条密道虽长,水也很快就会漫上来的。”

萧昀双手环胸靠着石室的墙壁,本来是想闭目养神的,特别讨厌她这种聒噪,就忍无可忍的又再睁开眼,狠瞪了她一眼道:“这里地势比那边高,水最多涨到一半,上不来。”

“是么?”武昙显然是不大信的,神色明显狐疑的又远远地去张望一眼望不到头的那条密道。

但再回头看看萧昀安之若素的那个模样,确实不像是死期将至的——

他不管她的死活可以,总不能自己的命也不珍惜吧?

这么一想,武昙也总算安心了几分。

前后折腾了大半夜,她确实早就体力透支,眼见着是一时出不去了,索性也不折腾了。

她不能去挨着萧昀坐,就在他对面的石碓里拣了个角落也坐下了,一面也不知道是安慰萧昀还是安慰自己的喃喃道:“既然不用淹死,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等从雁塔那边找不见我们,你的人总能顺藤摸瓜找过来救我们出去的。”

萧昀就被她气笑了:“你倒是惯会想好事?”

“啊?”武昙就不明白了,现在这种倒霉催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好抬杠的,也是烦透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就也拧眉瞪过去。

萧昀与她四目相对。

转念想想,又觉得她这么殷勤的抱着希望找出路也无可厚非,面色就略缓和了几分,只开口的语气仍是带了浓浓的自嘲的意味,叹息道:“他们都不知道那雁塔下面还有这么一条密道,估计……三五天之内也只会在那翻雁塔倒塌之后的废墟吧。就算随后发现了密室……也几乎没可能找到这里来。”

武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那,忍不住又四下环视打量这里的环境:“怎么会?你身边的人不知道?你知道,可是他们不知道?”

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这要是得在这里等着被熬死饿死,那为什么不干脆选个痛快点的死法,当时直接在雁塔下面砸死,或者淹死呢?

许是觉得武昙可能会是他这辈子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吧,萧昀想了想,这次倒是没有嗤之以鼻,便与她说道:“这两间密室和中间联通的密道都是和雁塔一起,建于百余年前的,废止也在百年以上。且不说现在,就是当年,知道的也寥寥无几……”

建于百余年前的密道,加上本来就是用于秘密途径的,没几个人知道,后来成事废止之后,自然是就连当初知道的人也只会当成是没这回事,慢慢地淡忘掉。

武昙知道,萧昀这不是在危言耸听。

可若说要她就这么被困死在这里,她又着实是不甘心的,就只瞪着一双茫然又恐慌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萧昀看她这副模样。

一身的衣裳,要么烧焦了,要么撕裂了,还一头一脸的灰,这样子看上去狼狈的着实有几分可怜的。

他稍稍打量她一遍,最后视线就定格在她用左手托着的那只右手的手腕上,挑了挑眉:“手怎么样了?”

语气不算好。

武昙一愣,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

她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可以暂时忽略痛感,此时被萧昀提起,顿时就觉得断骨处痛得钻心。

也是她倒霉,当时洞口那块石板被砸落下来的时候,眼见要掉头上,她出于本能的抬手挡了一下……

她眼圈一红,眼泪瞬间就灌了上来。

不过想想对面是无比嫌弃她的萧昀——

下一刻,她就连忙吸吸鼻子,忍住了。

并且,立刻又转移了注意力,哭丧着脸抱怨:“好端端的,在雁塔下面修什么密室?”

话是这么说,心里倒也有数,要不是因为当时找到了密室藏身,那七层的雁塔瞬间坍塌,他们被活埋当场送命的可能性极大。

萧昀的唇角勾了勾,好整以暇的反问:“你说呢?”

武昙又从那密道尽头收回目光,与他四目交接,脑中思绪略略一转,也就茅塞顿开了,鄙弃的冷哼道:“装神弄鬼。”

萧昀莞尔。

武昙的思维敏捷,原就是他两世都承认的事实。

她好钻营,也有颠倒乾坤,混淆视听的本事,上辈子霍芸婳处处想压制她,又有他刻意的纵容和帮扶,可霍芸婳在她面前也是作妖十次,有九次半都铩羽而归,占不到什么便宜,由此就可见一斑了。

横竖这会儿也是闲来无事了,萧昀索性也就说给她听了:“改朝换代,朝廷罔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当年太祖建国称帝之后的数十年,不仅被逼退到东南海域的前朝余孽不甘于就此没落,不断的策划反攻,还有周边的列国和部落眼热,都是想尽了办法想要上前来分一杯羹的。当时边疆战事不断,未免内忧外患同时发生……前朝子民大多信佛重道,为了从根本上稳固新朝的根基地位,总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的。”

“所以,太祖就弄了个假和尚,前往胤京传经讲道,宣扬佛法的同时大力鼓吹新朝的好处?”武昙接口道,忍不住左右又打量起这间密室和密道来,“据说当年那位高僧还在的时候,他讲经之时经常会有神迹显现,并且雁塔建成以后,里面供奉的佛祖也最是神通,前往求佛的百姓,往往都能心想事成。为了替这位‘高僧’积累声望,想必朝廷是下了血本的。有这么一条密道在,不仅可以往来输送物资,背后真正能替人了愿的真神仙还能方便的与‘高僧’在此间密会,筹谋,互通有无……”

百姓需要的,往往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谁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能诚心的尊其为主。

大胤建国之初,因为四邻不稳,旧朝还在伺机复起,对它萧氏一族而言,尽快的笼络安定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人们多尊佛道,没什么比佛祖的旨意更能代表萧氏是天命之主的了。

所以,当权者塑造了这么一位得到高僧,利用他来变些戏法,满足臣民百姓们一些小小的愿望,制造出天命所佑的假象来,天长日久的,大家自然就潜移默化的相信,萧氏得这天下就是天命所归。

诚然,这样的事,说出去是有些荒唐,叫人啼笑皆非的,可武昙并不是愚昧无知的山野乡民,她自然很清楚,统治者为了稳定民心,巩固政权,是需要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和手段的。

萧氏祖先所用的方法,不过就是忽悠人而已,这已经算是非常温和的了,这一点,倒也无可厚非。

“百余年前,前朝余孽终于完全被肃清,周边列国也相对的被压服震慑住了,大师圆寂之后,也就没必要继续耗时耗力的继续经营这座雁塔了。”萧昀也没否认,毕竟用“天命”做借口来谋天下的,历史上多了去了,又不只是他萧氏一家,他看向武昙,神情戏谑:“所以,你现在应该相信,朕并没有危言耸听了吧?这里……我们恐怕是真的出不去了。要不是因为朕自小就被立为太子,有关这雁塔的秘密,我也未必会知晓。”

雁塔无法拆除,是为了顾及百姓们的情绪,念完经不要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但萧氏先祖前面毕竟是用了那么不光彩的手段来忽悠天下臣民,一旦被发现,便很容易引起反噬。

所以,朝廷就出面将雁塔接管了过来。

皇族的知情人前来封锁了密道,这一边的密室直接就用石块填充堵死了,而雁塔那边之所以暂时留了密室在,大约一则是因为那雁塔处于繁华的西市辖区之内,雁塔内外每天又都有无数百姓进出,要搬运砂石去填充就会露馅,保险起见,索性就直接封死了事。

百余年前的旧事了,又是事关皇族隐秘,不能外泄的,确实没必要将这秘密代代相传,大约真的就只有承袭皇位的这一支才会被隐秘的提及了吧。

武昙当然知道萧昀没必要编出这样的瞎话来吓唬她,这终究还是不死心:“那这上面究竟是哪里?既然当年是用来做这样隐秘的事情的,想必不是寻常地方,是隶属于你们皇家的吧?”

萧昀听了这话,却是笑了,笑过之后,眼中神色就又变成了戏谑,缓缓的道:“百余年前这上面的确是一座行宫,直接归属宫里的,这间密室被填了之后,上面大约是坐了一座假山还是建了个花园吧,而这座园子,三十年前,前信王正得宠时,就被他求了去,修建成信王府了。”

武昙:……

这回看来是真没什么指望了。

当年的信王曾经一度风头无两,在这京城之内甚是风光,但是后来他逼宫夺位不成,整个信王一脉就都被杀绝了,不仅是家人亲眷,就是奴仆也无一幸免。

武昙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也听老夫人与友人闲聊时提起过一两次,说当年皇家直接派御林军堵住了信王府,甚至都没有捉拿下狱,直接就将信王府内整个平了,杀的一个人也不剩。

尸体是后来拉出去扔到乱葬岗焚烧的,信王府则是直接摘了牌匾,封府了事。

这么算下来,这座王府已经荒废近二十年了。

当初因为前面两任皇帝都忌讳,不想再提起这段旧事,再加上这座王府里死了太多的人,人人都觉得晦气,所以信王之后,这座府邸就直接废弃了,也没有再赐给旁人。

一座荒废了近二十年的鬼宅,如今她跟萧昀被困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地下?

确实,会被翻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萧昀看她脸上神情木木的,不免有些心软——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总归是心态好些,想想她不过一个没经什么风浪的小丫头片子罢了,被困死在这,没有嚎啕大哭的闹给他看真的已经是很难得了。

于是,就又说道:“等着吧,万一他们从废墟里翻出了那边的洞口,没准还能从密道里摸过来呢,赌赌运气吧。”

武昙转头看过去。

果然是如萧昀所言,这边的地势较高,下面的水位涨到一半左右的高度就没再动了。

只是这冬日里,这样的石室之内没什么取暖的,周围又都是水,就如同置身冰窖,冷飕飕的。

武昙缩了缩肩膀,没吭声。

她鞋子里也灌了水,袜子黏在皮肤上,又冰得很,特别的难受,可是当着萧昀的面,又不好做什么,就把脚也往后缩了缩。

萧昀是真的既来之则安之,闭目养神了片刻,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就听见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嘎嘣一声脆响,像是有耗子在啃食什么东西的动静。

他出生起就是金尊玉贵的皇朝太子,何时这般狼狈过,登时汗毛倒竖的又猛地睁开眼。

定睛一看,就气个半死——

就见武昙她整个人把自己尽量的缩成团,团在石碓里,一边眼睛贼溜溜的四下乱转,一边从荷包里往外一颗一颗的掏出榛子来磕,还嗑得挺欢的,一颗一颗咬得嘎嘣儿脆。

这就是她怕死的样子?

萧昀冷眼盯着她,恨不能将她整个人该看穿,戳几个窟窿起来。

武昙本来也是觉得挺委屈的,她晚饭就没吃,本来是准备到庙会上吃的,结果接二连三的出事,这会儿饿的前心帖后背,好在是荷包里塞着的这些榛子没过水。

正磕着呢,冷不丁就觉得气氛不对,循着本能的一抬头,就对上萧昀虎视眈眈盯着她的目光。

她吓了一哆嗦,手里捏着的榛子落在石块上,蹦了几蹦,落进了水里。

萧昀还盯着她不放,她便立刻觉悟了吃独食不对,于是赶忙讨好的又从荷包里摸出一颗来,抖抖索索的试着递过去投喂:“呃……陛下您吃么?”

------题外话------

宝宝们,九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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