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公主心虚的眸光微微一闪,用力的抿了抿唇。
武昙侧目看见她的脸上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仍是对萧昀说道:“当时出事那地方,树枝探出水面那么多,又有乳母跟着,乳母不知道那地方很危险吗?居然任由小公主爬上去了?”

也就姜太后这样的人,才会舍本求末,在这里听德阳公主的煽风点火,计较这些无用的东西。

那么小个孩子,平时又是金尊玉贵,出门就有无数人拥簇跟着的,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姜太后的眉头紧蹙,这一刻——

都是有点信了武昙的话了。

萧昀一时没有做声。

姜太后就问德阳公主:“长乐是你带出去的,到底为什么会出了这样的意外?”

德阳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又哭了起来,连忙澄清道:“母后,儿臣确实不知道皇妹到底为什么会爬到树上去,当时我带着宫人们在梅林里折梅,一转眼皇妹就不见了,儿臣带人找到她的时候她人就已经倒挂在那株梅树上了。”

姜太后环视一眼众人:“长乐的乳母呢?”

没有人应声。

德阳公主嗫嚅道:“没……没再见了。”

武昙于是代为说道:“据当时在对岸路过的宫人所说,那乳母是坠湖了。”

德阳公主咬咬牙,不再说话。

“坠了湖了?那岂不是死无对证?”姜太后沉吟。

她侧目,看向身边坐着的萧昀。

萧昀道:“叫人去湖中打捞,再去查问各宫门,看她是否趁乱逃脱了。”

且不说小公主身处险境和她有没有关系,单就是作为乳母,她没有照顾好小公主,这乳母就已经是死罪了。

德阳公主闻言,一颗心就开始砰砰直跳。

可是当着萧昀和姜太后的面,又唯恐露怯叫她们看出了端倪,便就在袖子底下用力的掐着手指强迫要求自己冷静。

武昙也不再说话。

但就只萧昀进来的这片刻工夫,这大殿中的整个风向就悄然改变了。

郑兰衿站在旁边,瞧着不卑不亢跪在御前的小姑娘,若有所思。

小尤子亲自带了侍卫去寻那乳母。

殿中萧昀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吱声。

好在是又过了不一会儿,临安公主就带着换了衣裳的长乐公主出来了。

长乐公主明显是惊吓过度,这时候也只被临安牵着,身子半缩在对方身后,白着一张小脸儿,眼神怯怯的偷看其他人。

“见过陛下。”临安公主带她走上前去见礼。

小女孩儿还是懂事的,也跟着嗫嚅了一声:“皇兄!”

萧昀招招手:“到皇兄这来。”

长乐公主明显是跟他不是熟悉,对穿着一身龙袍的萧昀也略带了几分畏惧,迟疑着不肯。

临安就耐心的弯身劝解她。

说了两句话,小公主才怯怯的迈着小步子挪过去,低着头又叫了声:“皇兄!”

萧昀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语气似乎也是刻意的放柔了些问:“可还好?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么?”

小公主先是摇了摇头,后又连忙点点头,两团眉毛拧成团,摆弄着手指十分纠结的模样。

临安公主见状,就代为说道:“刚换衣服的时候我替她看过了,身上倒是没受伤的,就是掉下来的时候沾了水,不知道会不会染风寒。”

萧昀听了这话,也就放心了,便还是语气尽量缓和的询问小公主:“跟皇兄说,你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

小公主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情绪,一瞬间小脸儿就又苍白了几分。

对于哄孩子,萧昀是没经验也没耐心的,而且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这小皇帝小小年纪,如今却已经总喜欢摆臭脸了。

武昙知道这里没她说话的份,也不主动掺合,只是不屑的略往旁边别过了脸去。

临安公主连忙上前,半跪在旁边试着安抚:“没事了,皇兄不是要责备你,就是怕你受伤了才要仔细问问的,乖,跟陛下说,你怎么爬到那树上去了?”

想到之前的事,小孩子依旧还是后怕的,一扭脸就扑倒临安公主怀里,死死的抱住了她的脖子,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哽咽道:“是嬷嬷!嬷嬷说……说那枝头的花开的好看,叫我去摘。是嬷嬷!嬷嬷抱我上去的!”

果然,这就不是个意外!

小公主恐惧的大哭。

萧昀一怒之下,一挥手就将桌边的茶盏给扫了出去,撞在旁边的柱子上,砰的一声炸开。

殿内众人纷纷的跪了一地。

姜太后也吓了一跳,更是被小公主哭得头疼,就连忙吩咐临安:“先把她抱后殿去,太医,跟过去看看,这孩子身上沾了冷水,可别着了凉。”

“是!”临安答应着,带了几个宫女七手八脚的把长乐公主抱着进了后殿,太医赶紧跟了去。

德阳公主此时也已经无法维持镇定了,连忙伏地叩头:“陛下,母后,儿臣没有看护好皇妹,确实不敢推卸责任,可……可我真的不知道她那乳母会居心叵测……请……母后和陛下责罚。”

姜太后侧目去看萧昀。

萧昀冷着脸,一语不发。

于是,她也就没有言语。

这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至极。

武昙跪在那,倒是十分坦然随意的模样。

萧昀用眼角的余光扫见她那个事不关己的神情,是真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奇葩——

当众被责,被罚跪,换给别家贵女,必然被视为奇耻大辱,早就惶恐不安了,哪有她这么安逸的?

真跟没脸没皮一样!

他看着就心里来气,冷冷的道:“你先起来!”

武昙本来就已经没准备这些人再给她好果子吃了,压根就没看萧昀和姜太后,而是饶有兴致的耷拉着脑袋在观察地面金砖上的纹路。

闻言,也没觉得萧昀是在跟她说话。

她确实跪得十分习以为常,安逸的很。

德阳公主那边也只当萧昀是赦免的她,仓促之间连忙擦了把眼泪就要爬起来:“谢……”

谢恩还没谢出口,萧昀就更是忍无可忍的咬牙又重复了一遍:“武昙!朕叫你起来!”

被他这么咬牙切齿的一点名,武昙吓了个激灵,愕然抬头看过去。

两个人,四目相对。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萧昀虽是早就知道她必然没把自己母子当回事,可此刻对上她如此这般璀璨生辉的目光,就更是觉得被刺激的厉害。

他冷冷的往旁边移开了视线。

武昙也还有点发懵——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小皇帝是一贯的看不上她,随时随地找茬的。

今天这是吃错药啦?

青瓷见她还跪着不动,也是颇有几分无言以对,赶忙上前两步将她搀扶起身。

武昙这也跪了有一会儿了,膝盖其实是又麻又疼的,起身一个站不稳就撞在了青瓷身上,龇牙咧嘴。

旁边的德阳公主已经起身到一半,可萧昀没了后话,她僵在那里半天,已经是窘得一张脸通红,眼泪凝满眼窝,咬咬牙,又只能揣着满腹屈辱的重新又跪在了地上。

姜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形,不禁微微皱眉。

她心中自是不快,但也想到萧昀约莫还是为了武家的颜面,不好对武昙太过苛责了,所以就也只能咬牙忍下,也没做声。

又过了一会儿,小尤子就去而复返。

身后几个侍卫抬着用白布蒙着的门板,搁在了院子里。

“皇上,长乐公主的乳母张嬷嬷已经从湖里打捞上来了。”小尤子进殿禀报道。

萧昀抬眸,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尤子解释:“溺死了,人沉在湖底,是侍卫下去打捞上来的。”

后面,再就没有后话了。

小尤子回禀完,就恭谨的垂首立在那里。

武昙拿眼角的余光悄然看了一眼,心里总觉得他其实是有所隐瞒的。

只不过她又不是京兆府尹或是刑部侍郎,眼前又有太后和皇帝在,轮不着她出面说话,就端看萧昀和姜太后到底想要就此了结还是要是一查到底了。

萧昀往殿外看了一眼停在外面的尸首,却是没怎么犹豫的挥了挥手:“拖下去吧。张氏照管公主不当,又有谋害公主之嫌,鞭尸五十,以儆效尤,另外查抄她在宫外的家人,全部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他这样处理,就是不想再将此事扩大,进一步刨根问底了。

本来小公主也是有惊无险的,闹得大了,就只能还是丑闻一桩,武昙大约也提前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也并不意外。

萧昀处理完这事,就站起身来,一边对姜太后说道:“郑家和武家的两位姑娘都救助小公主有功,母后酌情赏下吧。”

赏赐郑兰衿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连武昙也一并赏了?

虽然知道儿子还有用得着武家的地方,姜太后心里也是颇有几分不自在的。

“嗯!”不过她不会当面拂儿子的脸面,还是勉强答答应了一声。

萧昀抬脚往外走。

德阳公主还跪在那,眼泪汪汪的抬头看着他:“陛下……”

萧昀垂眸看了她一眼,就面目冰冷的移开了视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母后的身体也不好,本来将你和长乐一起移到她宫里来,也是为了方便你帮衬着照看些长乐,你既是不能替母后分忧……那便挪出去吧,给母后个清净,她也好能全心的照看长乐。”

德阳和长乐的生母都出身不高,也没什么倚仗,能养在太后宫里,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荣宠,以后被指婚的时候是能相对的抬高些门第去婚配的……

她这也才搬过来没几天而已……

德阳公主只觉得像是这天气里坠入冰湖中的人是她一样,一瞬间寒意就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腿一软,直接就跪坐在了地上,惊惶的叫了声:“陛下……”

可是,要怎么告饶解释?

跟萧昀说,是她跟外人勾结,拿了长乐作筏子,用来挑拨郑武两家的关系么?

现在萧昀还给她留着面子呢,至少把话说的冠冕堂皇,若是她把内幕抖出来,就要被追究一个居心叵测残害手足的罪名了,这就绝对不只是移宫处置这么简单了!

不过就是略施小计而已,德阳公主怎么都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引火烧身,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巴掌。

她瘫在地上,却不得不强打着精神继续做表面功夫,虚弱道:“是!德阳领旨!”

想也知道,萧昀把她从寿康宫移出去,必然也不会安排什么好地方了。

她心中怨愤,无处发泄,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往人群里搜寻到霍芸婳的缩在,如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一般,狠狠的瞪了霍芸婳一眼。

霍芸婳这时候却是完全无惧于她的,只就事不关己的往旁边移开了视线,不与她的视线对接,以免让旁人注意到自己。

她倒不是存心坑德阳公主的,她本来也没想到武昙会这么胆大难缠,明知道姜太后不喜欢她,还不怕死的在姜太后面前据理力争,以至于扒出了这些内幕出来。

不过么,郑家和武家经此一事,多少是要受到一些影响的,反正她是没卷进是非里……

怎么算,这一局她都是有收获的。

至于德阳,她自己深陷其中,这事儿就只能烂在肚子里,怎么也不敢往外说的。

这边萧昀带着小尤子出了寿康宫的大门,走到大门口,隔着整个院子再回头,在花红柳绿遍地的大殿之内已经搜寻不到武昙的身影了。

“陛下?”小尤子从旁叫了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萧昀才又抬脚继续下台阶,一边简短的撂下一个字:“说!”

小尤子挥挥手,将随驾的宫人暂时赶开一边,方才凑近萧昀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张氏虽然确实是溺水而死,可尸体却不是在小公主出事的地方打捞上来的,而是隔了百来丈的斜对岸。”

说话间,招招手。

就有个侍卫将一个用黑布低调包裹的一包东西拿了过来。

小尤子从里面掏出一块元宝状的铁块出来:“这是从当时她绑在身上的包袱里放着的,有些上面还有没化开的银粉,有点则是这样被浸泡到只剩下铁芯的了。”

萧昀盯着那铁疙瘩,眉峰微敛。

小尤子继续道:“奴才觉得事情蹊跷,就找内务府的人来仔细的问过,这张氏出身水乡,水性是相当不错的,想来若不是身上坠着这些东西,再加上前面已经潜水到岸边冻僵了身子,也不至于会溺死。”

顿了一下,又补充:“至于最后她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又推下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言罢,又转头看向萧昀身后的寿康宫:“或者这事可以问问德阳公主殿下?”

严格说来,德阳公主是有谋害长乐的理由的,同为公主,谋杀了对方,那么她在皇室中就会更有分量一些,少了个人来分宠。

可萧昀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只就冷淡的说道:“不必找她查问了,拨了最偏僻的宫室让她挪过去,禁足半年。说与不说,随便她。”

说完,就转身登上辇车,离开了。

好在是长乐公主也没有损伤,这件事也不是非要雷厉风行的大肆查办不可的。

萧昀走后,寿康宫里的气氛多少还有点局促和诡异。

已经过了预定的开宴时间,姜太后命人将一滩烂泥一样在那哭的德阳公主先扶了下去,又吩咐人赶紧摆宴传膳。

殿中瞬间又忙碌起来,但传膳需要时间,姜太后就又带着众人先坐下来继续说话,前面的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郑兰衿救小公主有功,又受了伤,姜太后少不得要将她叫到身边,拉着手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夸得赞不绝口。

郑夫人坐在旁边,却明显有些神思不属,捏着帕子像是在艰难的抉择什么事。

姜太后突然转过头来问她:“这个丫头今年是十六了吧,若是订下了亲事来,怕是马上就要成婚,到时候你记得与哀家说一声,哀家定给她添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郑夫人一听这话,方才还有些犹豫的心思瞬间就定了,连忙站起来,陪着笑脸道:“我这丫头野惯了,暂时也说不定人家,不过娘娘既是要赏赐……臣妇倒是有个不情之请,确实想要跟娘娘讨一分恩典。”

萧昀有意让郑武两家联姻的事,姜太后是知道的,骤一听郑夫人这话倒是愣住了。

郑家这是——

不乐意这门婚事?

一时之间她也不好当众揣测郑夫人的意思,就只含笑敷衍着佯装不知:“皇上方才临走之前还嘱咐了要赏赐你们,正好了,哀家来做这个顺水人情,你们郑家才刚搬进京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哀家说了就是。”

郑夫人听她这么说,就更是心定了几分,笑吟吟的看了眼这会正坐在武青琼身后低头玩手指的武昙:“也就是儿女事,我家老爷之前也与定远侯家的世子共事过一段时间,对定远侯家很是夸赞,侯府的二姑娘昨日去我府上做客,我看着也是喜欢的紧,正好听闻她也不曾定亲,便想着……”

武昙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哪里想到这把火莫名其妙的又烧回自己身上来了?

一开始听这郑夫人开腔还这般婉转的夸赞他们家,就以为是要推拒了郑兰衿和武青林的婚事了,哪里想到对方会猝不及防的转了个弯就朝自己来了。

她微微愕然的猛地抬头看过去。

郑夫人就仿佛是与她十分相熟又很满意的模样露出更加慈爱的笑容来,仍是与姜太后说道:“我家的次子正好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今天也算机缘得当,既是陛下恩典想要赏赐我们两家……臣妇便求娘娘金口玉言,可否成全了我们,将武家二姑娘说给我家做个儿媳妇?”

要说她对武家的门风,那是真的有些悬心的,武家养出这么骄纵任性的女儿来,若是她家的姑娘嫁过去——

人家的门第又比他们高,她确实是不能放心的。

正好郑兰衿也不是很想嫁过去。

至于武昙——

一则郑秉文心仪,二则,今天经此一事,这丫头是不太规矩,可是聪明伶俐的那个劲头却是很难得。

至于心性怎样——

她的女儿若是嫁去武家,就得听武家的,武家人的处事作风怎样会影响很大,而如果是他们娶了武家的女儿进门……

就是两回事了!

媳妇儿么,最终还得顺着婆家的意思来,武昙就算现在性子跳脱了些,等真嫁过来,相夫教子的,总能压得住的。

武昙哪里想到这郑家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这郑夫人当面求亲已经如是一记响雷劈下来,劈了她一个外焦里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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