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桐子花,是缘于我的父亲。父亲是继父,外村的,住在有水的圩区,那边缺乏山土,因而没什么桐子树。父亲说他命硬,自小克了爹娘,到我家来,没过上几个月又克了我母亲,落下来我和我哥这两个才几岁的娃崽。性格木讷的父亲就认了命。就为我的家事,有一天,生产队在那片桐子林里开了会。村人很豁达,说,你走吧,稻堆山人不会怪你,更不会说你一个不字;不就两个孩子么,大伙儿也养得起。父亲搭拉着头,几无一句言语地蹲在地上。林子外面的空地上,阳光透过秋日的桐子树的残枝枯叶筛将下来,温温地沐浴着摊晒的一片桐子果;那果子若晒脆了,敲破外壳,里面是洁白的桐子仁,榨出的桐油漆过木器,木器经久耐用,因而每家年年都要分回好多桐子换回桐油。好长一阵子,父亲才直起身子,钻出众人的围墙,默默地翻晒着那片桐子果。
那年月,上头有政策,家门口不让种树,都给砍了,独留下生产队里的这一大片,在山洼里的学校边上,还差点儿保不住。仿佛是长期受着书声琅琅的熏陶,那片林子愈发招摇,就是离村子远了点;秋天果熟,得找个人看着。想来想去,队里说我父亲合适,虽说也有个把人说要抽个签碰个手气再定人选,但最终也没人真出来争个高低。
透过学校那些空空的窗户,我的目光总要跟随父亲那日渐单薄的背影,从那片桐子林里穿过来又穿过去。也就是那时,才七八岁的我往往能嗅出父亲身上那淡淡的清香。现在想来,莫非是桐子花?那花本是无香无味的呀;是清明的雨么?清明雨多,雨洒花落,父亲碰上,总要拾些落花,放在母亲身边的草丛之间……想起来了,有一回母亲是戴过桐子花的,那时的母亲,可美着呢。
青油油的果子入秋后渐次生黄、渗红继而泛出油黑,一阵风走,落下的桐子果子叮叮咚咚的,那就是桐子雨吧。放学的当儿,见父亲多是在摇树,要不然,一夜过后又有不少落下的果子,要是滚下坡来,队里就有损失了。父亲见我,总要歇手,唤我走开,怕让那桐子雨给砸了;有时也让我上树,父亲在下面唤我出劲地摇晃,树树连枝的,一摇一片雨。他却立在树下,任那桐子雨落,砸在背上,擂鼓似的脆脆作响。若见路过的汉子,父亲总要邀上几个,光着膀子,尽情沐浴桐子雨作乐。他们总要哼哼吆喝上一两嗓子,还打赌说再喊一曲就能喊下来一阵桐子雨。看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说说笑笑的神态,真是快活至极。回回收拢果子,都是满尖尖的好几十筐,父亲得一担担挑到山下生产队的仓库里去。有回,我也想品品桐子雨,刚一下树却被父亲一把拉过揽进怀里,一时间只听得他背上脆脆的响声,父亲说,你骨头嫩,再等等吧。
我去山外的中学和哥哥一起读书时,已没了生产队,那片林子也给分了。大家都嫌那边远,不好看管,然后就刨了做了山地。只是在自家门前点上几棵桐子树的还不少。倒也常见些野生的桐子树,零星地蹲在山腰上。后来,我当兵来了苏北,再后来在外头成家立业,日子过得平了,那片桐子花桐子雨就更有了些遥远,想想也就那么几棵,也不会有以前那种气候吧?倒是哥哥的信上常念叨,说继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是还常常在山腰上捡些果子换成油卖,年年总要留上两瓶说等你回来拿走好油些家具。都说不过他,只好随他吧。
这才想起来,父亲从外村搬到我家,快30年了,我兄弟俩只是人前人后地叫他叔叔,还没正正地喊他一声父亲。
父亲去世是在去年的秋天。匆匆赶回时,见到的只是一捧骨灰。父亲的小屋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倒是屋前的那几棵桐子树下,还搁放着他常枯坐的那只小板凳。回回探家,见我上坡,父亲总要从树下起身小跑好长一截石子路前来迎我,走时都要叮嘱我把孩子带回来给他看看,说看一眼算一眼了。有回,我全家回乡,那时父亲已是病重,才60出头的人,每挪一步已是气喘吁吁,可他还是跌跌撞撞着要去烧锅弄饭。我6岁的儿子正要把洗过菜的水泼了,却被老人止住,很是小心地接过来,轻轻地浇在那棵树下,还嘿嘿地笑着说:娃呀,你还不懂呀,你怎么能懂呢。
今日,我在苏北一个叫九里山的山洼子的营院里写下这段文字时,仿佛又回到了我那桐子花开的美丽故乡,仿佛又看到了我6岁那年,母亲搀着我和10岁的哥哥眼巴巴地望在村口快天黑时,打那桐花深处急匆匆过来一个肩挑家当的,他看上去要小我母亲好几岁。母亲拍打着他满身的桐花,还捡起落下来的一朵,插在鬓上,脸红红地说:孩子,往后,他就是你们的父亲……那歇下担子,把我哥俩箍在怀里,等了会,才笑了,说:孩子认生么,别难为他们了,家无常理的,以后日子长着呢,不在乎一时半会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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