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一无所知。只知母亲是从长江上游一个小县城,走了几千里路来到这个大城市武汉,与我父亲结婚的。生下我不足一岁,父亲就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世了。我曾经看过他留下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惟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着西服,系领带,戴眼镜(这是当时的时尚。照相馆专门为顾客提供西服,眼镜)。
他们的婚姻属于没有感情的那一种。父亲死后,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为他伤心流泪,她也从来没有向我追述或者回忆过有关父亲的往事。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我是个孤独的孩子。

我5岁进了小学。因为年幼,除了母亲以外,我还不认识任何人,整个小学一年级,我是在不停地大哭中度过的。我甚至蛮不讲理,要求母亲站在教室的窗外,守着我。一旦看不到她,我就大哭。哭到令老师一筹莫展。

大约在我6岁那年,我们的生活一定是太困难了,有人劝母亲改嫁。她犹豫了。

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在她那个小县城里,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识礼的知识分子。因为她父亲是私塾老师,平时耳濡目染,女承父业,也跟着教过几天私塾。她原本不肯改嫁,大约也与她自认的这个身份有关。在那个年代,守寡是应该的,改嫁反招人侧目。

母亲终于带着她6岁的儿子,前往“相亲”了。

她之所以带着我一起去,大约,第一是为了壮胆,毕竟是去一个陌生的家;第二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想法:要么就是娘儿俩一齐要,要么免谈。

那住在一幢楼上。油漆过的地板说明他的财富与地位。靠窗的桌子上,摆满了水果与点心。

从一进门我就对这人没有好感,因为他有一只空空的袖子。那只空袖子在我头顶上甩来甩去,令人恐怖,令人不寒而栗!他不停地抽着香烟,焦黄的牙齿与焦黄的手指。他只顾着与我母亲谈话,请她吃东西,完全不理我。

原来他是伤兵,“荣誉军人”。这样的人,在当时社会上是很吃香的,因为他们有固定的收入、有住房。但是我,母亲的儿子,我的态度在整个事件中是起着决定性筹码作用的。母亲可能已经感觉出来了:我不喜欢这个陌生的。我们很快就结束了这次谈话,离开了那幢房子,回家去了。

从此,再也没有听她提过“相亲”的事。她宁愿没有钱、没有丈夫,单单守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过一辈子。这对一位年轻的女性来说,该有多难多苦;然而,她就是这样过下去了。

从那以后,她皈依了佛门。每个月在规定的几天时间里吃斋念佛,并且到庙里去听高僧宣讲经文。这座庙就在我们家附近,设在闹市之中,寺名“三佛阁”。记忆中,佛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信徒们席地而坐,听高僧讲经。每当宣讲完毕,都由寺里抬出滚热的菜包子,免费给信徒们分享,其间秩序井然。这种宣扬佛教的手法,仿佛只在武汉有过。由于每次都是由我陪伴前往,所以现在还能记得那包子特别大特别好吃。长大后,游了一些名山古刹,但再没获得过那般享受。

我十四岁离开她后,一去十几年。她则独自留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县城里。那是一个十分贫穷而寂寞的小城。当地民谚称,“县衙门审案子,河坝里听得到打板子”。她住的地方是杜甫当年流放时住过的地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又是李白吟过诗的地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个年轻的有知识的女性,曾经以为嫁到了大城市(武汉),就脱离了苦海;但是,事实上却是苦海无边。惟一对她的安慰是: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从只会嚎啕大哭到学会独立自主,但最终还是离开她走了,让她独自留在寂寞与孤独里。

1969年我被流放回到她那里,陪伴她走完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岁月。

她是1976年去世的。临终前她自己已经不可能诵经念佛了,而是由一位主动前来的“居士”(带发修行者)为她超度。她自己只讲了一句无力的话:“我的儿子不是反革命”。这是她一生中说过的最有主见的一句话。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就是这样,以她的宽容与无争,度过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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