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草原去。亚子三个星期前就说。叶刚笑笑。叶刚点燃那支已去了半截的烟,抽着,沉入到某种沉思之中。火红的烟头灼到他的指甲,他没感觉到痛。*时分,亚子说她不能来了。你自个儿去草原吧。她口吻里有某些强装出来的冰冷与淡漠。

叶刚埋下头去继续创作。到草原去。这是一种心灵的预约,仿佛起于很遥远的召唤,是关于地平线那一边的……那一边的什么?叶刚到现在也捉摸不住。恍惚之中,方格的稿纸遁没,渐渐成了草原,有点枯草,新色萌整,甚至粘了点泥土。电话铃就在这时又响了。叶刚说亚子在吗?你现在在哪?我来接你……

那边的女孩笑了。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吗?亚子?亚子是谁呀?声音很熟悉很熟悉。可叶刚就是想不起。收到我的卡片了吗?泥土,嫩芽,还有草原上的雪。叶刚终于想起上月底收到的那份别致的祝福,它也不过是前两天的事,但在叶刚想来,竟是过去好几年的事了。只是这女孩是谁呢?他努力去回忆,竟记不起接触过的这几个女孩,有谁的笑能这么有感染力。

女孩说你什么时候来草原呢?我来接你?她问叶刚你没有忘记咱们的约定吧?女孩闲谈的语调里,竞有一种宁静的忧伤。叶刚喉头鼓吟了一下,没能说出什么话。叶刚那时想到了亚子。亚子你现在在哪呢?女孩说就这样说定了,你就今晚上来,我等你。她说她会一直等下去,即使等不来什么,她仍然会等着把它忘了——当然,她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电话挂了之后,叶刚看着话筒,呆了半响。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想到了那句诗;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缘/份命运早已被上帝安排。



叶刚又走上那条熟悉的路。他不想骑车。北方的风很冷,他想借助它清理一下散乱的绪。与亚子相比,在读研究生之后,叶刚走上这条路的日子要少得多。更多的时候,是亚子来看他。那一辆红色的轻骑木兰,带来一路的灰尘,也带来亚子一脸的疲惫。亚子一个人在那世俗的生活里走得太疲惫太累之后,总是渴望诗意,渴望一种宁静的沉落,而这份诗意,这份宁静,叶刚是给了她的。所以亚子*来时,总是疯一样地跨上木兰,疯一样地跑来,疯一样地投入叶刚的怀抱。那时叶刚就搂着亚子削瘦的双肩,轻轻地*亚子的头发、脸庞……他并没有很清醒地想要安抚什么,平息什么,但他的确安抚了亚子的激动,平息了亚子生命中的某些惊悸与不安。正是在他的安抚之下,亚子慢慢安静下来,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沉睡中的亚子恬淡得可爱,做着清澈而辽远的梦时,偶尔会微笑,一如盛开的玫瑰,让叶刚忍不住想吻她。就像一起在夜风里走着时,叶刚忍不住想去牵着亚子的手。亚子的手温润而细腻,让叶刚的心浮起沉落,就随后来搂着亚子整夜整夜地坐着时,一颗心在天边走了很远,很远。那一种时时激起的世俗的*,最后也被还原成宁静的渴望。至少叶刚是这么想的。叶刚这么想时瞪大了眼睛。他看见了亚子。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的亚子。亚子没看见叶刚。亚子继续向前走着。那个高大的男子跟在她身后,想去搂她后腰。亚子扭了几次头,把他的手打开,但柔弱得半是抗拒,半是诱惑,所以那男子试了几次,终于下了决心,把亚子给搂住了。亚子似乎想挣扎。亚子的挣扎渐渐地平静下来,终于很安静的了。他们相拥相抱。

向前走着。叶刚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最大的感觉好像就是没有感觉。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走着。跟在亚子他们的后面,不尴不尬地走着。穿过留学生楼,越过绿灯区和红葫芦小巷,叶刚远远地看见了亚子的小屋。他们走进亚子的小屋;拧开灯;很柔和的轻音乐响起……叶刚走近窗台。窗台的玉兰花已经开了,叶刚想又该浇水了,是吧……音乐声戛然而止。一阵难堪的沉默。什么东西重重地倒下;纽扣的圻裂;剧烈的悸动;*;痛苦而压抑。

所有这些杂乱的片断,汇流到一起,无情地向前推进,终于趋向一个单一而明晰的疼痛的失叫……。

它刺破了叶刚的耳膜……然后一切都平静了,安宁了,一如流星划过夜空,在那一瞬间的灿烂与辉煌之后,落入了它的深邃与幽暗。叶刚弯下腰去,想呕吐,但吐不出什么。胃和心脏,一瞬间已经被掏空了,什么也没留下。

是不是很痛?若冰忽然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叶刚竟然不知道。她抱着那只纯白色无杂毛的猫。猫儿蹲在若冰的膝上,凝视着叶刚,一眼深不见底的温柔的忧郁。叶刚裂裂嘴,没能够笑出来。若冰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去的终究会去;你也不必太在意。很久以前若冰就告诉叶刚不要在意。亚子与那韩国血统的元甲的关系在留学生中已经尽人皆知。只是没人告诉叶刚。除了若冰。若冰说一切都开始于圣诞前夕的晚餐舞会。叶刚作为唯一的中国学生应邀出席。携亚子同行。若冰从开始到结束都陪着他们。亚子后来对叶刚说这个日本女孩好温柔好漂亮哦。叶刚说是吗?他没注意亚子说这话时并没有一丁点猜虑与疑忌的意味,反倒很有些怅惘。若冰重新提起时叶刚才感觉到奇怪。想想其实很简单。亚子从那时就注意到了元甲。但元甲最初的鲜花与殷勤所频频光顾的却是若冰。至于叶刚和亚子,对他来说,就像不存在的空气,在觥筹交错之间,轻轻带了过去。若冰给叶刚看了那张装饰很精美的名片。韩国中央银行驻北京业务主管。若冰笑笑。他是个老手,勾引情人就像喝水与涮杯子一样简单。若冰把揉成团儿的名片扔进门背后的废纸篓。毫不可惜。她欠身起来,在桌子和床之间窄窄的空地里打了个滴溜溜的转,最后月光落在床头台灯底下的照片底上,看了半晌,说,是她吗?

叶刚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椅子咔嚓一下断了。叶刚的心在那一刻也咔嚓一声碎了。是她吗?若冰看着叶刚,又问,一双眼睛黑得透亮。我想一定是的,一定是阿雪。叶刚摇摇头,又点点头。阿雪,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若冰说也许是吧。她看着叶刚把亚子吐出的污秽物清理出去,给亚子脱掉鞋,扶她上床,给她垫好枕头,铺好被子,很仔细,很小心也很温柔,忍不住又说,也许是我真的不懂。

亚子和叶刚同班。同班毕业的或者出国深造,或者下海弄潮,就算读研究生的,也是学经济法律之类的热门专业,可说是为将来热身。独有叶刚,隔着河岸,不瘟不火地看着别人游泳。这就是他所谓的诗意。叶刚说他要用哲学诗化他的生活。叶刚在诗化他的生活的同时把亚子诗化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亚子的情绪越来越恶劣。情绪越来越恶劣的亚子总是一瓶千瓶地喝酒。喝得大醉。喝醉了酒的亚子喜笑怒骂,整夜地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叶刚。折磨得精疲为尽之后才在叶刚怀里沉沉睡去。她吐出的污秽物弄得叶刚满身都是。若冰说不能明白。叶刚说是吗?叶刚说亚子的心里很苦。向内强烈的渴望与向外强烈的排斥构成了亚子情感上最大的悖论。在这个悖论之中,亚子真的活得很不容易。即使她内心深处怀有比一般女孩更多更深邃的渴望,面对生活时,她也不得不变得很实际。在生活中保留太多的诗意只能让自己受到太多的伤害。叶刚说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是守不住亚子的。亚子的梦想在大海那边。海很遥远,亚子的心落在比大海还遥远的地方。叶刚不是能渡亚子过海的船。所以亚子迟早会走出叶刚的生活的。迟早会的。叶刚说他早就明白。早就明白。叶刚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除了把本不该发生却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当作一种事实清醒地接受下来,叶刚别无选择。叶刚说但是你必须学会珍惜。上帝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你应该得到什么,不应该得到什么,都是因为你该得到或者不该得到;你已经得到的,就是你应该得到的;而且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里最好的了。人不该太奢求。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情像对待手心易碎的水晶球一样关爱和珍惜它。所以叶刚说他会很平静地接受分手的事实。但在分手之前他会尽心做好每一件事。他问若冰你懂吗?你真的懂吗?若冰想了好久,才说也许我并不很懂,可是我愿意去懂。若冰说她可能不懂可她愿意去懂。说这句话时若冰看着叶刚的眼睛里有一种深邃的东西在动。叶刚把自己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又一支烟已经抽完。划完最后一根火柴时,叶刚发现被点燃的是自己的无名指。若冰很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该去草原一趟了。她把手中的笔记本递了过来。笔记本翻开的那是一大片的空白,只是在末角上,夹着两张火车票。泛黄,仿佛很旧的了。我陪你去。若冰的目光移到了窗外。外面的夜很深沉。叶刚叹了一口气,在自己的叹息里;叶刚突然变得很忧郁。他想自己是该到草原去了。离开这么久了,也应该回去一趟了,把它遗忘,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只不过是因为逃避。有十年了吧?阿妈好吗?

火车在第二天下午到达终点站。叶刚走出站口,不知所措。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站。完全是陌生的,没一丁点儿熟悉的味道,只有阳光,还让人感觉到有点温暖。这是哪儿?叶刚脑里一片混沌。一瞬间他竞有种失重的感觉,就像是大地裂成深渊,他已经变成浮萍,找不到根基,哦,亚子。叶刚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亚子。那时候他才深刻地体验到失去了亚子的他是多么的脆弱。若冰已经走了。她说能在离开中国之前陪叶刚这么一次,已经很满足的了。她的要求并不多,就那么一点点。走时她说或许你应该给亚子打个电话,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打个电话而已。

叶刚在电话亭外徘徊了很久,还是拿起了电话。亚子,你好。亚子在那边沉默,然后说我要结婚了,已披上婚纱,正要去教堂;婚后我们移居到韩国。叶刚笑笑。是吗?祝贺你。

我?我要到草原深处去。于是叶刚就把电话挂了。亚子握着话筒,呆呆地站了很久。叶刚,叶刚,你这是何苦?何苦呢?两颗眼泪从亚子的鼻梁上掉了下来,掉进了风里,再也寻觅不到。不。亚子疯了似地把电话挂上,疯了似地推门,跳上木兰,戴上头盔,拉上引擎,启动,飞奔,一切都疯了似的。路上的行人飞速地向后移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婚纱飘飘的女子,惊若天仙。亚子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叶刚找到,找到……十字路口。红灯亮了。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缓缓地*路口的中心。亚子熟视无睹。轻骑木兰继续风驰电掣。亚子深深地浸入到沉思里面。她无意识地驾着木兰;木兰在亚子的无意识之外无法控制地行驶着。冲入路心。向客车撞去。红绿灯交替闪烁;司机瞳孔骤大;民警从岗台上摔了下来;只有把脸孔贴在窗玻璃上的那个活活泼泼的小家伙,还冲着失控而来的木兰与木兰上沉思的亚子,手舞足蹈,恬恬地笑着,一辆纸做的风车在窗玻璃背后小小巧巧地转着……轰响。爆炸。燃烧。火焰。浓烟。凄皮的消防车。亚子从车座上远远地给抛摔了出去,砰,重重地掉了下来。第二十四节脊椎骨喀嘣地断了。亚子没觉得疼。她依然在沉思;在沉思的碎片之间,偶尔吐出一两颗九子,叶刚,叶刚……世界在那个时候是不存在的。即使在亚子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看着周围,又低下头去看叶刚瘦瞿得令人心悸的面容时,这周围的一切,依然是恍恍惚惚的,不现实的,像是一个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的梦境:警车,闪烁的太阳光,白衣护土,担架,血肉模糊的躯体,还有碎片,纸做的风车……亚子不懂这一切——繁复忙乱的场面——究竟是在做什么。她不懂。

她也不懂叶刚看着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忧郁,这种忧郁是如此深地浸入心境,以致亚子有一种想哭的忧伤。亚子伸出手去,想去触摸叶刚那令人心恸的忧郁,却碰见了若冰温柔的微笑。若冰凑到亚子耳边低声说:我们就要回日本结婚了。我们是指我和叶刚。看,这就是机票。若冰扬了扬,紫红色的机票在风中洒落。亚子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向若冰的鼻梁打去。拳头重重地落在了护士冷漠而生硬的眼睛上。护土疼得大叫一声,弯下腰去蒙自己的眼。亚子在被抛到地上的那一瞬间,神志终于清醒过来。叶刚,不——她试图挣扎;但她的胳膊被戴着面罩的冷酷的医务人员牢牢地攥住了,挣扎继续;亚子在痛苦地折磨很久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叶刚,亚子低低地叫了两声,两颗眼泪沿着睫毛滴到脸庞之上,冰凉,冰凉。

叶刚已在这草原的浅草地带走了很远。然后他看见了羊,帐篷,红蜻蜓,阿妈,以及跪在她脚旁,警惕地吠着的小狗。一切都这么熟悉,一切又都这么陌生。叶刚走近时,才注意到阿妈老多了,耳朵聋了,眼睛也几乎半瞎。在她张嘴呷呀呷呀时,叶刚发现她的舌头竞被割去半边。叶刚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什么都没说,也许什么都没必要再说。他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心想,亚子,我该走了,你好生保重。叶刚这样想时,很恍惚,当他想到今天他所感觉到的这个亚子,他此刻这全部真实的生活,注定明天对他似乎只是幻像时,他再次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陷落。这种陷落的感觉让他的心境浸满了忧伤,很有些想流泪。叶刚想我怎么能哭呢?走吧,硬硬心肠,叶刚继续往草原深处走去。草原深处有座山岗,山岗那边是什么呢?会是阿雪等着他的雪山吗?叶刚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只是走吧,走吧。没有亚子的叶刚,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没有阿雪的等待,也会孤独地走下去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天还是那样的蓝,水还是那样的明净。草原还是那样的辽阔与广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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