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笛来到贴水镇的时候,我们只有七岁。那时她瘦瘦小小,一根马尾辫,一步一步搀扶着年迈的婆婆走到镇里。婆婆在镇长的家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而小笛则在外面被贴水镇的孩子们团团围住,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惑和不安,她甚至不能吐出五字以上的句子。贴水镇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散去了,而小笛蹲坐在镇长的家门外,丝毫不敢走动。
我站在离她五步的距离里,冲着她丢过去一只纸飞机。她被这只突然飞到自己面前的纸飞机吓了一跳。我走了过去,坐到她的旁边,说,我能不能做你的朋友啊。

她冲我微笑,点了点头。她把纸飞机展开,在这张白纸上戳了一个洞,透向阳光。她说我们一起闭上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阳光在我的脸颊处留下一个吻,温暖而又温柔。

小笛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而我,则是父母过多的孩子。我们轻而易举地凑在了一起,互相取暖。

我家住在花街3号,她家住在花街6号,我们两家是挨着的。而花街6号在以前一直都是空着的,据说那原本就是小笛的家。我和小笛在她家里翻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泛黄的杂志啊、发了霉的磁带啊,还有皱皱巴巴捆在一起的信笺。小笛说那都应该是他爸爸以前的东西,当时的贴水镇上,只有她那在城里上学的爸爸才拥有这些东西。我皱了皱眉头,帮她多翻出了几本带着薄薄灰尘的本子,然后手牵着手上学去。

我们彼此都性格孤僻,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小笛非常认真,她念书的时候、她写字的时候,都会微微地皱起眉来,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而我们班上的其他孩子,早就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学习方式,上课走神、下课打闹。

他们都说小笛的父亲是文化人,小笛以前也在城里面最好的学校上学,他们的话语里会有微微的嫉妒和敌意。而我更多的,是同情。“得不到”不是最难过的事情,最难过的,是“得到而又失去”。

我和小笛喜欢一起去教学楼后面那里玩儿。那里原本干干净净的,有个锅炉房。后来却长出了比我们还要高的草,小门紧锁的锅炉房里时时传来鸟叫。我们说那个房子是会唱歌的房子。

有天,我的阿姨来到学校找我了。她说她身子难受,要我回家,照顾*。我找老师请假,回到了一片狼藉的家里。爸爸似喝醉酒了,胡言乱语不止,而*坐在床角胆怯地哭。我的妈妈在旁边小声啜泣。大家都知道,我的家里,有两个成年女人,而我对于此很羞耻。

我把弟弟叫到一边,带到了院落里。在我的身后传来前所未有的混乱,爸爸、阿姨、还有母亲,他们三人打了起来。

我只想着,赶紧逃离这里。我跑到了苍术婆婆的家里,她给我熬了一小锅藕汤,她告诉我说,你和小笛,要好好学习,然后离开这里。

我们果真离开了这里。十二岁,我们一起考到优河五中,进了免学杂费书本费的厚朴班。县城里面种着有宽大叶子的法国梧桐,而不是贴水镇上枝叶婀娜的高大垂柳。

小笛开始披着头发,而我则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发夹。我们经常在下晚自习后凑在一起,在*场上一圈圈散步。我们谈论着谁的衣服好看、谁的气质好,还有谁长得最漂亮。我们发觉自己已经成为能够谈论这些事情的大孩子。

一个雨天,我发觉小笛的耳朵边上多了一个耳洞。那时我们都没有带伞,从教学楼往宿舍跑,风吹过她的头发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伤口。小小的,红红的,还有些胀。

到了宿舍楼底下,我问她,打耳洞不痛吗?

她低下头来,轻轻地告诉我说,女孩子偷偷打耳洞,是为了更漂亮更值得让人去喜欢啊。然后把手悄悄地放到我的手心里,说,下次,我也带你去打吧……

我用食指戳小笛的脑门,笑了。两天之后我也有了耳洞。我们俩都是一人只有一个耳洞,我的在左边,她的在右边。

那时候,县城的夏末,成天被雨水铺满着。我和小笛都是极其喜爱雨水的孩子。甚而上课的时候,外面响起惊雷,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贴水镇的蔚河也该涨水了吧,这多么好。

想起了蔚河的表面上激起一颗一颗的水粒,想起蔚河的垂柳在雨水里轻轻飘动,簸箩花在各家院落里把鲜艳的花瓣跌落到地上……还想起苍木婆婆,杵着拐杖走到房门下仰头看着天上的雨水,然后走回屋去给自己熬美味的藕汤。

“猪其实是种很可怜的动物,因为它一辈子都不能仰望天空啊。”

“因为身体结构吗?”

“嗯。”

我和小笛站在天台上,举着伞看雨,她就扭了头这么认真地告诉我说猪有多么可怜。我突然觉得其实缺父母的孩子都是心软的,因为她会考虑到别人的缺失。

“还好有雨。”她想了想,忽而又认真地说。

“嗯?”

“雨能映出来天空啊,然后落在猪的面前……喂,无论什么理由,都能让我更爱雨天啊。”她对着漫天迷茫灰色的大雨,鲜艳地笑了。

初二的春天,我和小笛被人叫回了贴水镇。

镇上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因为,我的母亲,还有苍木婆婆,在同一天去世了。那几天的花街都充满着衰败的白色还有连绵的哭声。最难过的也许是小笛,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各种各样的人在她的屋子里来回走动,还翻动着我们俩都不轻易触碰的她爸爸留下来的书籍。

丧事办完的晚上,我和小笛在她安静的家里搂在一起,我告诉她,我的阿姨和爸爸打算让我的*辍学了,我要休学,供他念书。小笛捂住了我的嘴巴,说,你真傻,还有我呐。

我们在那个月亮高高的夜晚来到了贴水镇小学,从围墙里面翻了进去。那里面是那么的安静,我们都不忍心打扰。终于举着手电筒,来到了六年二班的教室,而教室门依旧像往日一样不能牢牢缩紧。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那个位置,我们用手电筒上下检索,看到了那有着稚嫩字体的刻痕:“我们两个,天地作证,今拜姐妹,永远在一起。”

也就是那个春天开始,我和小笛逃掉无人看管的晚自习,天天到一处DIY店里做手工,每天回来的时候,双手都是又肿又麻。我们在公共水池把手泡在水槽里,笑得开心又心酸。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行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友谊好得不能再好了。

事情的泄露是在一个周一的班会上。班主任突然让我和小笛站起来,问我们,所有的晚自习我们都逃到哪里去了。

我和小笛被班主任提溜到走廊里罚站,还有尖耳朵的年级督导跑过来训斥我们。

那天有好大的风,一阵一阵把我和小笛的头发吹乱,我一遍一遍地看到小笛的耳洞。我低声的告诉小笛说,幸好,我弟弟这学期的学费刚刚在昨天攒够了。

小笛握住我的手,往我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这块糖,是婆婆在枕头下给我留的呢,她在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到处藏糖,让我慢慢地找……嗯,只剩下这最后一块了呢。”

我拿过糖来,用力地把它掰开成两半,放到我们两人的嘴巴里。那个糖是咖啡味的,甜甜的,又那么苦涩。我至今都忘不了。

我和小笛最终又在考高中的时候分开了。她被保送到了市里的学校,而我则进了一家职中,半工半读。我们经常书信来往,讲述着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世界多么好,她总是这么写道。然后总在信的末尾画上一个笑脸。

阴天的时候,我们会欣喜若狂,在不同的地方站到共同的一片乌云下面,张开双手,让风灌入自己的四肢以及思想。而雨落下来的时候,我们会想象它曾经在高高的顶端也映照到了彼此的身影。

那天在宿舍里,夏季的潮热令我辗转难眠,眼前忽而晃过和小笛在一起的一景一幕。晚风突然以最清澈的角度*到了我灼热的脸颊。然后我有了一些隐隐的预感。

一道雷鸣响起。我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视野里却突然出现一道纯洁的白色。

“这是我在想念你,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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