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昀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来到一个山山水水曲曲折折婉婉约约的地方,山很美,树很绿,水很清,曲曲折折的是一路的风景,空气里有美丽馨香的味道,郑昀一个人在里面转啊转、转啊转,分不清方向,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就在里面兜兜转转,再后来,天快黑了,失去了归途的郑昀就有些慌张,迷迷茫茫地看一路的风景,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郑昀就在那山山水水之间东张西望,有焦躁又有渴望,在这焦躁与渴望中,郑昀忽然就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醒来时爸爸妈妈已经回去了。爸爸要急着回去把畅畅从学校接出来再送到体育馆去打乒乓球,在路上还要买些吃的给畅畅;妈妈也要回去准备晚饭。家里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电视也被关了。郑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帮他把被子盖好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客厅里的灯开着,郑洁捧了本书埋在客厅沙发里。郑洁没有准备晚饭,爸妈临走时叫她晚上仍回去吃。郑昀又懒懒地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才起来,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忽然觉得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静谧美好。为什么好,怎样的好,现在郑昀还说不上来。

郑洁大包小包的刚走,毛小玲父母大包小包的又填充进来了。屋子里更加狭促拥挤。以前郑洁白天总是上班,晚上有时还要值班,多她一个并不显多。现在一下子多了两位老人,再加上原先的两位老人,总是在家里晃荡着,尽管郑昀知道不该有什么想法,可想法还是挡也挡不住地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郑昀总是会感觉到家里的人头攒动,这些人头晃着晃着就晃到了郑昀的脑子里,眼睛睁开时他们在屋子里晃,眼睛闭上了,他们就在他脑海里晃。这让他有晕乎乎的感觉,仿佛是自己的原本就贫瘠不堪的生存空间再一次被洗劫一空。这所有的情绪郑昀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的马脚会触了毛小玲的怒气。

慢慢地他开始理解毛小玲了,理解了毛小玲为什么会从一个天真活泼、简单执着的姑娘逐渐变成现在这样的刻薄和冷漠。他想也许此时的毛小玲和他一样在挣扎着吧。所不同的是毛小玲是怨愤的挣扎,而郑昀是无奈的挣扎;毛小玲可以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郑昀的身上,推到郑昀的无能上;而郑昀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毛小玲的怨愤,并对自己的无能表示悲哀无奈屈辱的认同;所不同的是此时的毛小玲为了她的父母必须坚强地用微笑武装起幸福来面对着挣扎,而郑昀起还可以幸福地以加班为由逃避着挣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注定了毛小玲的命运,他的成就的大小注定了毛小玲幸福的多少,这一切都是成正比的。

星期五下午三点多郑昀和毛小玲在长途汽车站接到了被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包裹包围着的毛小玲的父母。有他们的换洗衣服,还有给畅畅买的衣服、玩具,还有些毛小玲爱吃的家乡菜。晚上等畅畅打过乒乓球回来,全家老小就到靠家的一家乡村土菜馆去吃了个便饭,算是庆祝也算是给二老接风。郑国庆二老推托着不肯去的,可还是被硬拉着去了。郑洁也被叫去了。

晚上回来后,畅畅发现外公外婆睡了爷爷***房,爷爷奶奶睡在了小姑的房里,就明白了小姑搬走的原因。睡在郑昀和毛小玲之间,畅畅就小声嘟囔说,早知要小姑搬走还不如不要外公外婆来呢。畅畅不懂事,只知道和小姑亲。毛小玲气得说不出话来。郑昀骂了畅畅一句,要他记得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了,外公外婆是妈*爸爸妈妈呢,畅畅要孝敬外公外婆。

第二天是星期六,说好了今天让毛小玲的父母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带他们出去逛逛。毛小玲一下子变得勤劳起来。一大早就起来了,也把郑昀早早的吆喝起来,并安排他去沁香园买回了可口的早点。陈凤霞照例是早早起床熬好粥的。毛小玲的父母在家也是习惯了早起晨练的,尽管前一天长途奔波有些累了,可还是早早的起来了。畅畅睡了个懒觉,其他人早早的吃了早饭。一大家子人在家里闲着郑昀便觉着有些无聊。可郑昀必须陪着,这相当于邦交,而这邦交必须是要正常化的。郑国庆就提议打麻将吧,可一想家里并没有麻将,于是就改打扑克牌。郑国庆父子两个对毛小玲父母两,玩升级。毛小玲说你们玩吧,一会儿我还要去买菜。

父母来了,毛小玲便不再事事冷眼旁观,而是事必躬亲了。内与外、亲与疏一下子就分出来了,血浓于水这是血亲问题、是人的本能问题,并不是长时间的相处和付出就可以换得的。郑昀想。自己的父母每天都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活计,毛小玲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优待,可毛小玲从来没有过感激,也不可能和自己的父母亲热起来,仿佛他们的付出以及毛小玲的所得都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是郑家欠她的。既然是欠,那她就理直气壮地享受着,不存在感激,无需回报;既然是理所当然的,那就不存在感激,不需要回报。

每个人都会很轻易的明白自己承担着的角色,知道自己所负的责任,应尽的义务吧。毛小玲的父母来了,毛小玲的角色一下子就转变了过来,从以前的冷漠游移变为现在的积极参与,好象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她一下子升级了,升级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一切都由她安排着、主宰着、*控着,郑昀的父母此时成了毛小玲手里的两枚棋子,任由毛小玲的安放。这让郑昀有些困惑。郑昀原以为很多东西在毛小玲身上消失了、死亡了,事实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毛小玲只是少了一些热情,少了一些孕育它们的土壤。

毛小玲的父母是很明白客随主便的,也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并不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因为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家,所以他们就安然地享受着郑昀一家的招待,并不参与什么。当初毛小玲和郑昀谈时,他们死活不同意的。郑昀家就郑昀这么一个儿子,家庭条件又比较差,而且从毛小玲的嘴里得知郑昀对父母感情的那份厚重,仅从这几点上毛小玲的父母就多多少少预感到等到自己老了是不可能占到郑昀毛小玲多少光了。更何况郑昀毛小玲他们还把家安在离自己家几百里远的省城呢。他们多么希望毛小玲嫁个兄弟多一些的大家庭呀,若不是,那把家安到自己的小县城也好有个照应呀。可事情一点都没按照两位老人的想法发展。想到这些,毛小玲父母就预见到自己晚景的凄凉。别人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可在毛小玲父母心里,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女儿终归是人家的人,除了偶尔回娘家看看,还能怎样呢!

郑昀并不喜欢打牌。这在毛小玲眼里是优点。可现在郑昀坐在牌桌前,百无聊赖的摸牌、出牌。他突然发现有时候亲情也是需要敷衍的。这让他感觉深深的羞愧和不安。郑昀自责着并费劲地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不孝的想法摒除在脑外,洋溢出热情和岳父母边拉家常边打牌。这是两位善良而孤独的老人,郑昀对他们有深深的感激同时又为毛小玲的不能常在他们身边而深深的愧疚着。

九点多的时候,毛小玲回来了,手里是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沉重的劣质塑料袋。毛小玲拿来瓜子和栌柑,让他们边打牌边吃,自己和婆婆陈凤霞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平时,除了婆婆回老家忙着收割、播种,其它时候毛小玲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厨房里的。所以今天看到毛小玲和母亲同时在厨房里忙碌着,就让郑昀感觉有些不能适应,好象又脱离了正轨,画出了另一幅不属于自己的温馨的画面。同时,郑昀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温馨的画面是短暂的、不真实的,毛小玲的父母一回去,这一切又将成为记忆中的画面,慢慢地被时间抹去。

第二天,郑昀、毛小玲带上畅畅陪着毛小玲的父母去了两个景点,又逛了逛几家商场,帮他们都买了身衣服。给毛小玲父母买衣服时,他们先是推托着不要,看看推托不了,毛小玲母亲就对毛小玲说也给郑昀父母都买了吧。于是又帮着郑昀父母俩挑衣服。

就在帮郑昀父母挑衣服的时候,郑昀忽然就想起这么多年都从没想过要带上自己的父母出来逛逛呢,而且也从没给父母买过什么值钱的衣服,父母总是很节俭,从不让郑昀在他们身上乱花钱,当然郑昀也从没想过要在他们身上乱花过钱。难道这也是亲疏有别吗?他不知道毛小玲有没有想到这一点。父母来这个城市好些年了,平时只是带他们到附近的商铺买些日常用品,买些廉价的衣服,却没想过要带他们到大商场逛逛,开开眼界,也没想过要带他们到全市的各个大小景点去看看,看看这些人文风景、山山水水。尽管这些山山水水充满了人工穿凿的痕迹,可这些都是他们在乡下不曾见过的呀。好象就是平平常常地过着日子,没有其它更多的想法,自己懒懒的,对父母也懒懒的,从没想过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从没想过自己要付出什么。

郑昀想,无论如何,等毛小玲的父母走了,或者是过年的时候,最好是来年的春天,等春暖花开了的时候,一定也要带上自己的父母出来看看,一定要让他们看看大城市里的金碧辉煌的摩天大厦,林立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还要带他们把这城市里所有的景点看遍。这个想法的产生让郑昀一下子有庄严神圣和伟大的感觉,整个胸膛里都热血沸腾,仿佛被一种浩然长存的的物质充斥着,连脊背也挺直了。感觉现在的郑昀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郑昀了。他在心里大声呼喊着:爸爸妈妈,你们等着,我一定要带你们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你们没有白白的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这一遭。郑昀多想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呀,多想一下子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多想此时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亲呀!

傍晚到家时,毛小玲父母都已经筋疲力尽了,畅畅也有些萎靡。知道他们出去逛这一天一定很累,陈凤霞就准备好了清淡可口的饭菜。吃完了早早洗漱停当毛小玲就和父母挤在一块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各自早早睡了。畅畅还要打乒乓球的,晚上六点到八点四十。照例是郑国庆骑着那辆带车厢的三轮车送去再接回来的。

生活就像是惯性地行走似的,郑国庆送惯了畅畅,就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了。这个冬天的晚上,在楼上的窗子里可以听到北风呼啸的声音,可是也许是没有人会想到郑国庆花白的头发在北风的肆虐下是如何凌乱地翻飞的;郑国庆少了一只脾的事,也渐渐被家人习惯并淡忘了。

生活在继续,日历一天天翻着,撕去了昨天,新的一天又来了,就在这来去如飞的日子里淡漠与遗忘成了一层不变的趋势。只是这日子能够一直按照惯性发展下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一旦惯性被打乱了,原本的幸福也就不复存在了。正如郑国庆做送奶工的惯*的打破是以失去一只脾为代价的,如此说来送奶工的生活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又如水般平淡流逝着。毛小玲的父母说再住两个星期就回去。毛小玲就让他们多待几天,等元旦放假时,她送他们。郑昀和毛小玲白天都忙着要上班,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两位老人,倒是郑国庆两位老人和毛小玲父母相处多些。上午陈凤霞会带上毛小玲的母亲一起去菜场把菜买回来,毛小玲的母亲也帮着择菜洗菜。郑国庆上午陪着毛小玲的父亲说说话看看电视和报纸,香烟一根根的递着,烟雾就一圈一圈的缭绕着,咳嗽一声声的响彻着,然后是吐痰的声音衔接着。下午的时候,郑国庆会找上两个邻居陪毛小玲的父亲打打牌或麻将,几块钱来去,打发掉一个又一个无聊的午后时光。

最近郑昀总是恹恹的。岳父母的到来让郑昀增加了不少压力,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对毛小玲也更加理解一些。有很多歉疚就像冰冻一样一尺一尺地凝结在心头,这个冬日对他而言就更加瑟缩寒冷。对父母、岳父母、妻子以及妹妹的歉疚、责任、义务,这一切都像个箍一样紧紧地将他辖住,辖住他的心,辖住他的五脏六腑,使得他连呼吸都感觉到困难。他还不知道怎样挣脱出来,他还没找到出口,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改变现状,一定要逃离这个怪圈。他沉默着,也在思索着,眉头深锁着,焦虑着。他不想让家人看到他的忧思,更不想让岳父母对他产生误解。

四颗花白的头颅总是在屋子里晃呀晃,郑昀就感到了沧桑。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颊,有些佝偻的后背,不再敏捷的步伐,剧烈的咳嗽,浓重的痰液,这一切属于老人的特征成天笼罩着这个只有八十五平米的房子,也压迫着郑昀的心。他觉得这所房子就像是一个龙钟的老人,躯壳在慢慢地衰老,密布着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颓败凋零的菊花,内脏一天天被吞噬蛀空,变成一张张抓不起脉络的网。郑昀想逃开一些,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就像是所有处于蜕变期的昆虫在蜕变之时总会寻一处幽僻安静之所一样。平时,郑昀总是一下班就回去的,是标准的好男人。

现在郑昀开始了迟归。有时是真的有事,有时是他临时编出的谎言。最近他总爱去郑洁那里。于郑昀而言,郑洁的单身公寓就是一处安静幽僻之所,甚至是世外桃园。在那里,他不用应付任何人,也不用担心毛小玲会生他的气,更不用担心别人的误解,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像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头的种种烦恼。他可以轻松地和郑洁说笑,可以把心里的想法跟郑洁说出来,可以安静的独处一隅,和郑洁各自沉于自己的遐想。在这里,他在晾干他的羽翼,他在寻找可以助他振翅飞翔的那一阵风。他要飞出去。对,他就是要振翅飞出去。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整个城市都洋溢着节日浪漫的气息。商店玻璃橱窗上贴着大片大片晶莹的雪花,每一个商店都在最显眼的位置摆上墨绿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有一明一灭的灯火,有挂着的礼物盒,还有飘落在上面的瓣瓣雪花。圣诞老人在旁边热情又笨拙地招揽着顾客。这个泊来品是属于年轻人的节日,也就与爱情沾上了边,把严寒的冬日妆点出融融的春意。商家营造出的氛围撩拨着每一个人的心,随着节日的临近,那些正年轻着的,以及仍然年轻着的心都蠢蠢地动了起来。

圣诞节前一天,毛小玲下班后没有回去。下午她打电话告诉郑昀说晚上公司有活动,又打了个电话跟父母说了一下。路遥以圣诞为由策动了这一次聚会,以路遥为首的五六个同事定好今天一下班就直奔韩膳阁韩国料理店,吃过料理后再去KTV包厢唱歌。毛小玲猜想着路遥也许又会寻找可以和她独处的机会。按理毛小玲是该不去才对的,父母还在这儿呢。可毛小玲想去,她想释放一下自己,想让自己的心浮上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一段时间让她感觉很累,还有莫名的心烦。仿佛心一直被压在水底,都快要窒息了。

父母在这里像个客人似的,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亲近。每天中午下了班匆匆回家吃个饭,过一会儿又要急着去上班了,晚上下班时毛小玲总不忘在路上再带上两个菜回去,这就明摆着是把父母当客人了,可是不这样又怎样呢?毛小玲感觉到自己在为人处事方面的笨拙,在亲情沟通方面似乎有着一道隐藏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心里明明爱着、疼着、感动着,可肢体语言方面却与心有着遥远的距离,她不知道如何将这份爱表达出来,以至于表达出来的在她自己看来也全是客套。她看到父母似乎比过年回去时看到的又苍老了一些,头发也花白了一些。眼看着再过几天他们又要回去了,对于未来,她有太多的担忧。眼看着父母一年老似一年,身边却无儿无女。

那些隐隐的担忧她本能地甚至用理智去排斥、去拒绝思考,因为本身的无能为力,也因为那些字眼的无情、可怕、决绝。可那些隐忧还是时不时的在她脑子里闪现,像芒刺样一下一下地扎向她柔软的心脏,鲜血淋淋地滴下来,可她还得掩饰着,不仅仅是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说起,更是因为字眼对于她本身有着太大的杀伤力。

还有郑昀,最近毛小玲发现他越来越沉默了。尽管他努力掩饰着,强颜欢笑着,可毛小玲分明感觉到他的焦虑和忧沉。有时,半夜里毛小玲会被郑昀睡梦中的不安和挣扎惊醒,那时毛小玲的心总是柔软而悸痛。她想,也许只是黑夜的缘故吧,是夜的黑滋生了这些绵软的情绪。可她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郑昀的压力。从自己对父母的感受上,毛小玲体会着郑昀对父母的心情,体会着郑昀的压力,也就对郑昀更加怜悯心疼起来。她感知着他的无力、无奈和无助,感知着他正在和自己较劲,忽然之间她就像一个母亲般心疼起睡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也许此时的他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吧。毛小玲想。可是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不能再扑到母亲的怀里哭泣求助,只能默默地承受、挣扎。

有时,毛小玲会把郑昀揽到怀里,摩挲着他的头发、后背,安抚他入睡,此时毛小玲的心是多么柔软啊。她想,也许这已然与爱无关,多年的生活,另一种情感已在不知不觉中像野草一样疯长了起来,根本不需要你去灌溉施肥,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滋长着,等你发现它时,早已满胸满怀的积蓄着,只待感情的闸门一开就像水一样挡也挡不住地哗哗流淌出来了。她不想她怀里的这个男人承受太多的痛苦,她想要他幸福,她想给他幸福。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是她的义务。然而这些想法本身让她在感到庄严神圣的同时又感受到深沉的来自心底的压力。今晚,她想让自己走出来,抛开一切,哪怕只是短暂的放纵、逃离。她觉得有一根弦绷得太紧、太久了,再不放松一下就要断裂了。

接到毛小玲的电话后,郑昀也打了个电话回去,说晚上加班要迟些时候才能回去,让他们自己先吃饭,就不要等他和毛小玲了。郑昀约好了妹妹郑洁,说晚上一块吃个饭,陪她过圣诞节。

已是隆冬的季节,这两天天一直阴沉、昏暗、湿冷。傍晚的时候风大了,渐渐的居然有雪花飘落。先是细细碎碎的雪花零零星星地在风中飞旋,接着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刷刷地斜刺在风中了。不一会儿,草坪上、花坛里、树叶枝桠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应和着商店玻璃橱窗上贴着的晶莹的雪花和圣诞老人夸张的外形,把圣诞的气氛提前烘托得淋漓尽致。只是是浪漫还是萧瑟,全在各人心里。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郑昀和郑洁已经从快餐店里吃过晚饭走了出来。雪花绕着他们飞舞旋转,落在他们的帽子上、鼻梁上、手套上、衣服上。这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啊!已经有好几个冬天没下过这样的大雪了。雪花像小姑娘似的轻盈、美妙、纯洁。郑昀和郑洁也暂时忘记了人世间的种种烦恼,简单地享受着如雪花般轻盈飞舞的梦幻般的感觉。他们来到一家超市,郑昀买了两盒包装精美的德芙巧克力,一盒送给郑洁,还有一盒带回去给畅畅。郑洁也挑了个礼物让郑昀带给畅畅。

此时的毛小玲他们也已酒足饭饱正在KTV包厢里唱歌。外面是一个晶莹洁白又冰冷的世界,而包厢里却是热火朝天春意正浓。空调的温度打得高高的,每个人都脱去了外衣依然红光满面热情似火。大伙儿喝着饮料啤酒吃着水果,轮流唱着歌,说说话开开玩笑,气氛相当热烈。路遥不时地捕捉毛小玲的眼光。路遥的眼睛闪闪的,是会说话的,很专注的那种。毛小玲总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又心起涟漪。毛小玲每次看到他时总是被他的眼睛捕捉到,所以毛小玲就尽量避免去看他。同事们也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比较近,所以总是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有时路遥会跟着起哄。毛小玲知道若是他们真有什么事,别人就不会当面开玩笑只会背后嘀咕了,所以就由着他们说说,不置可否的样子。毛小玲唱的是王菲的《棋子》。这是她的保留曲目,每次都唱这首,她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所以每次都唱得深情投入。唱完歌毛小玲坐在一边剥着葡萄皮,魏虹不时地和她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倒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她猜想着今晚的路遥会不会又一次摆脱众人和她走到一起,这让她有所期待,又有些负罪感充斥着想要逃避。但毛小玲还是期盼的。她多么希望有个人现在就可以陪着她走到无人的雪地,踩着雪,听听雪的声音啊。什么都不要想,就到一个幽深旷远的地方,看满天满地的雪。

九点钟的时候,郑昀接到母亲陈凤霞的电话。陈凤霞说110打来的电话,说是郑国庆在路上出事了,让家属赶紧到市第一人们民院急救室。郑昀一听急救室三个字就懵了。陈凤霞的声音打着颤,上下牙齿磕磕绊绊地打架,说出来的话语也就被磕磕绊绊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就像也被汽车碾压过一样。郑昀的脸跟着就白了,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对郑洁大声说咱爸出事了,说着就跑到马路边去拦出租车。郑洁跟在后面,大声问那畅畅呢?郑洁这样一句,郑昀就呆了,刚才紧张得连畅畅都忘了。畅畅和郑国庆在一起的,这个时间该是畅畅打完乒乓球回家的途中。

上了出租车,郑昀一边不停地催司机开快点,一边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想知道畅畅的情况,可一直没人接,估计陈凤霞和岳父母他们也正往医院赶。郑洁反比郑昀冷静一些,她打了毛小玲的手机。KTV包厢里喧喧嚷嚷,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毛小玲才听到声音“爸在急救室,畅畅不知道怎样了。”“畅畅不知道怎样了。”这话一下子把毛小玲的心抛在了半空。毛小玲风一样的卷起外套和皮包就往外跑,脚步慌慌张张的有点分不清方向的茫然。路遥知道一定出事了,跟上去问她,知道情况后路遥一边安慰她畅畅会没事的,一边忙着帮她拦车。一直把毛小玲送到市一院门口,路遥才离开。

毛小玲木木的,仿佛感觉不到路遥的存在。事后,毛小玲再想起这事时,她明白了路遥不是她的任何人,与她的实际生活无关。与她一起扛起生活的只能是郑昀。婚姻这一张纸,将原本无关的两个人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万事万物都变得息息相关,无论痛苦还是幸福,无论欢笑还是泪水,他们共同经历着、体会着、承受着。郑昀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郑昀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他们谁都不只是对方的一层罩衣,而是对方的肌肤,是对方的血与肉,是脊髓。

赶到急救室时,毛小玲看到急救室的门洞开着,父母公婆都来了,毛小玲的母亲抱着畅畅坐在急救室的门外,陈凤霞瘫坐在急救室内里呼天抢地的嚎哭,郑洁边哭边拉着陈凤霞,毛小玲的父亲也无声地拉劝着陈凤霞,病床上一张洁白的被子从床头蒙到床尾,有新鲜的血迹像的罂粟般鲜红地点缀着洁白的被面,床上凌乱的散落着包装精美的两盒德芙巧克力和郑洁送给畅畅的圣诞礼物,精美的包装被摧折得像残败不堪的花朵,郑昀伏在洁白的被子上,看不到眼泪看不到表情,毛小玲只能听到他呜呜咽咽的一声声重复着还没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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