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庆老家还留下了近两亩地,长些易于管理的水稻、麦子、毛豆还有青菜。每当农忙时,郑国庆的老伴陈凤霞总要一个人回老家忙着收割种植。一开始郑国庆和她一起回去的,可后来郑国庆送牛奶了,再后来郑国庆的脾没了,于是地里的活儿都落在了陈凤霞一个人的手里。邻居们总是看到陈凤霞风风火火的来来去去,去的时候空着手儿,或是带上一两只空空的蛇皮袋再加上一条扁担,回来时要么就是提上一壶油,要么担着一担米,黝黑的皮肤,凌乱蜷曲花白的头发,朴素的衣着,有力的步伐。郑国庆的老伴陈凤霞不喜欢和邻居拉家常,她总是独来独往的,看到人热情地打个招呼再继续走自己的路从不停留,好象总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她没有功夫停下来和谁说话。谁也看不出她的身体也是有病痛的。
早在几年前,她就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对于陈凤霞来讲,这病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再从事体力劳动,所以农闲时也还罢了,没什么疼痛,只是在夜间休息翻身起身时会疼痛不适;可每经过一次农忙,陈凤霞都要忍受几天甚至十几天的钻心般的疼痛,郑昀就会去医院给母亲开药回来,可这次不疼了,下次农忙时又犯了。郑昀知道母亲这是太劳累了,这病就是过度的体力劳动导致的。郑昀也叫老人把老家的地都送给邻居种算了,可是陈凤霞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种了一辈子的地,吃了一辈子自己长出来的粮食,尽管老伴郑国庆不能再做什么了,可自己也还有手有脚还能动,等到实在老得不能动弹了,到那时你们想吃我种的粮食都吃不到啦。陈凤霞总是这样说,郑昀也就由着她了,种一天是一天吧。有时在老家特别忙的时候,郑昀也会请上一两天假陪母亲回老家帮帮忙。

农闲时,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全让老妈妈一人包了,洗衣、买菜、做饭、打扫……毛小玲倒也乐得个清闲自在,除了上班就是看韩剧、看电影、上网、聊天。一开始郑昀还在背地里说说她,可每次都是一说就火。毛小玲搬出一大堆的理由,吐出满肚子的苦水,从金钱说到房子,从房子说到魏虹,再从魏虹说到衣着、说到她老公霍刚,再从衣着说到她是如何的节俭,仿佛她就是这世界上最苦的人,吓得郑昀不得不退避三舍。他不明白当初那个富于爱心、富于同情心的毛小玲哪去了,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就这么快。钱哪,活着活着,好象人的眼里都变得只剩下钱了。可是畅畅上小学交集资费那一万元不是爸爸郑国庆出的吗!那可是爸爸用生命换来的钱啊,毛小玲怎么就不知道感动了呢?

郑昀还记得没结婚时跟毛小玲谈起父母亲是怎样艰辛地把他们兄妹俩拉扯大供他们上学时,毛小玲都感动得哭了;郑昀还记得毛小玲第一次去郑昀家时没有一点嫌弃郑昀家的寒酸,灶上灶下的帮着郑昀的妈妈张罗午饭。也正是这样的毛小玲让郑昀坚定了娶她的决心。他想就凭毛小玲的善良她就一定会好好孝敬他的父母的,更何况毛小玲还那么热烈地爱着他郑昀呢。可短短的几年,什么都变了,变得郑昀只能偶尔、依稀看到一丝毛小玲曾经的模糊的影子,这影子稍纵即逝,很快的就只存在于恍惚的记忆之中了。

郑昀想,也许生活就像是在一个个胡同里穿行吧,你不知道会在下一个胡同里遇上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如何行走,却不得不走,走着走着就被迫着拐个弯*另一个胡同看下一个风景,没有一条路是可以一直一直地简单地走下去的。

两位老人一个少了一只脾,一个又是腰椎尖盘突出,还这样辛苦地*持着家务,郑昀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们夜里都睡不到安生觉了。那就只剩下妹妹郑洁睡的小房间。这小房间是从客厅里分隔开的。当初装潢房子时特地分出这小房间来为的就是畅畅。可谁也没想到妹妹郑洁这一住就是这些年。妹妹郑洁小郑昀三岁,今年也三十二了,用别人的话来说是个老姑娘了。父母搬过来后的第二年,郑洁刚好大学毕业并应聘到离郑昀家不远的东方女子医院做妇产科医生。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和父母住在一起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郑洁长得也还秀气,一米六的个头,工作也不错,可就是一直嫁不出去。这可急坏了郑国庆陈凤霞二老,小姑子总是住在哥哥家算什么呢。他们也托过邻居,有合适的帮郑洁介绍介绍。在邻居热心的介绍下,郑洁也去相过几次亲,可她总是不回上也不回下地冷落着对方。渐渐地,郑洁越来越大了,热心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她就完全成了个问题姑娘。一开始她也谈过一个对象,小伙子和郑洁是一个单位的,在五官科。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却还是亲热不起来。最后,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不了了之了。郑昀问她她不说,郑国庆问她她也不说,就连陈凤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郑洁出奇的冷静,无悲无喜地结束了唯一的一次恋爱。

毛小玲就背地里跟郑昀说估计是郑洁的心理出了问题。她说你想呀,在妇产科上班,成天地接触女人的*系统,心理不产生问题才怪呢。郑昀就鄙夷地看着毛小玲说你这人心理怎么这样龌龊呢,我看是你的心理有问题吧,人家那么多妇产科医生难不成还都有问题?!毛小玲就嗤之以鼻地说你爱信不信。

郑昀后来想想毛小玲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要不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不想着出嫁呢?不过不管妹妹怎样,郑昀都是要维护的。就这样郑洁在哥哥嫂子家一住就是好几年。当然郑洁也没白吃白住他们的。每个月她都会按时交上伙食费,还不间断地给畅畅买吃的穿的玩的看的,和畅畅极亲,都像畅畅的亲妈妈了。休息天带畅畅出去玩的时候,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就是畅畅的妈妈呢。期间郑洁也提出过要搬出去一个人住,每次郑昀都坚决否决,说你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多不方便呀,爸妈都在我这儿,却让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怎么说得过去,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有个照应呀,再说畅畅那么喜欢你呢。后来郑洁也就不说什么,安心地住下来了。

晚上吃饭时,郑昀假装漫不经心地跟畅畅说畅畅今晚跟姑睡吧,你妈身体不舒服呢。畅畅本来就和姑亲,以前也和郑洁睡过,所以一下子就答应了,还关心地问妈妈怎么了。毛小玲就说妈肚子有些疼呢。郑洁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郑洁笑着跟畅畅说以后就都和姑睡,姑一个人睡冷清呢,畅畅陪了爸妈那么多也该陪陪姑啦,还问畅畅好不好?畅畅说好呀,我也陪你也陪妈好吗?逗得大家都笑了。就这样毛小玲下达的任务被郑昀轻描淡写地解决了。其实郑昀知道让畅畅跟郑洁睡并不方便。小房间里的那张床只有一米二,睡一大一小肯定会挤的。再加上郑洁还在坚持学习,想考研究生。晚上一个人时她可以安心地看书,不用担心影响到谁,现在让畅畅和她一起睡,她就必须等畅畅睡着了再起来看书。但没有其它办法,只能这样了。

周末的时候,毛小玲接了个电话。是她爸打来的。她爸说小玲呀,你妈想你了,想去看看你呢。毛小玲一听就心酸眼酸了,差点掉下泪来。

郑昀和毛小玲的家安在省城,毛小玲父母家在距省城五、六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毛小玲的父母亲以前在同一个工厂里上班,现在都已经退休了。老两口只有毛小玲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出嫁快十年了,老两口越老就越觉得孤单,也就越想念毛小玲和外孙畅畅。这么多年来,郑昀他们除了过年时一家三口回小县城看看两位老人外,其它很少回去过。偶尔毛小玲在暑假时会带上畅畅再回去一躺。可是去年和今年暑假都没回去,因为畅畅报了个兴趣班,得天天去打乒乓球。每年都是他们回去,这么多年了,毛小玲的父母才来闺女家一次。那还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的事了。一转眼,都*年过去了,父母亲还没来过女儿家。毛小玲父母也知道女儿家人口太多,他们再来就没法住了。这一次他们这样说出口不知有多不容易呢。毛小玲想想就心酸。

父亲在电话里头说你妈说呀,趁现在腿脚还灵便到小玲家去看看,顺便也看看畅畅,再过两年说不定身体不好了想去也不能去了。毛小玲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爸妈来了可怎么住呢?可毛小玲还是立刻就说爸你就和妈来吧,来了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好好玩玩。毛小玲的爸爸就犹豫着问我们去你那儿好住吗?毛小玲说这您就不用担心啦,快来吧,畅畅老念叨你们,您不知道我有多想您和妈呢!于是他们就在电话里商定好下周五坐车过来。

毛小玲挂了电话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爸妈下周五要过来住一段时间呢,他们说害怕年纪再大些腿脚不灵便了,想来女儿家都来不了啦。婆婆陈凤霞接口就说好呀,亲家公亲家母这么多年还没来过呢,也该来住住了。公公郑国庆连连说是呀是呀。小姑郑洁今天值班,不在家。畅畅开心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外公外婆要来啦欢呼个不停。

此时的郑昀正在网上看新闻。但毛小玲宣布的新闻比哪一条新闻都更具震憾力。郑昀大脑嗡的一声响,荧屏上的方块字一下子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一个字也看不进。郑昀的脑子差不多要变成空白了。

说实在的郑昀非常理解也完全赞同毛小玲父母的决定。他觉得就算他们不说要过来,自己也完全有责任、有义务邀请他们二老过来多住住的,就算他们长久地住在这儿也不为过。他们只有毛小玲这一个女儿,哪有父母不想念儿女的,天下父母心啊!而且郑昀打心眼里感激毛小玲的父母亲。尽管一开始毛小玲的父母并不喜欢他这个女婿,但当他们发现一切都已成了定局无法回转时,他们也就把郑昀当儿子一样对待了。当初买房时,自己的父母因为本来收入就不高,再加上一直供着他和妹妹郑洁读书,手头很紧,所以只拿了一万元。就是这一万元也还是省吃俭用、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凑齐的。毛小玲的父母就毛小玲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就当儿子一样待的,尽管他们也不富有,可还是将他们大部分的积蓄交给了郑昀。8万元呢,这在郑昀看来简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就因为有了这个8万元,郑昀和毛小玲两个人再把自己的存款合在一起,才得以付了房子的首付,按揭买了现在这套房子。

但毛小玲忽然宣布的这个决定还是让郑昀一下子慌了手脚,有无所适从的感觉。想想将要在一个八十五平米的屋子里住下七个大人、一个小孩,啊,那太可怕啦!别的不说,单单一大早起来排队上厕所就够呛的了。还有就是让他们二老睡在哪里呢?差不多三个月前郑昀巧妙、婉转、不动声色地把畅畅安排着跟妹妹睡,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畅畅是个小孩子吗?小孩子安排起来方便多了。可现在一下子要在家里再安排两个老人的住宿问题,这实在是太棘手了,总不能把人当成画贴在墙上吧。对郑昀来讲这个问题的难易程度不亚于登天。但郑昀知道这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无论怎样困难,都必须克服、解决!问题是怎样去解决呢?

生活,为什么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呢?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滋生了,好象人就是为这一个又一个问题而存在着的,这些问题就像鞭子,而人则成了陀螺,在问题这根鞭子的抽打下转啊转啊的,最终没有了痛觉,分不清方向,看不懂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了。

毛小玲已经变得越来越精明了。她只是宣布了她父母的这个决定,便不再言语。她知道无论问题有多棘手他郑昀都会而且必须去思考、去解决。她根本就不必多费口舌。生活让她学会了冷眼旁观、冷漠游移。表面*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可她越来越像一个旁观者,越来越脱离这个。她不想也无法参与进去。婆婆太勤劳,她包下所有的家务活,而且乐此不疲。公公负责畅畅的接送问题,这也不是什么辛苦的事,如果这事儿也不让公公做的话,他会觉得自己成了生活的累赘。畅畅晚上睡觉的事情又交给了郑洁了。现在除了畅畅放学或是周末在家时,毛小玲陪畅畅玩玩或是辅导一下畅畅的学习,其它就没什么事了。每个人的生存价值都得到了体现,毛小玲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生活上失去了太多的活动空间,她就把自己缩到心里,那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谁也不知道她的心飞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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