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空地上铺起一块格子布,坐下来,我迟钝的手指拨起了吉它弦,她趴在我的腿上,深情地看着我,脸上漾起动人的*。女孩子脸上的*是奇迹,而这些奇迹没有一个胜得过我的灰姑娘。
其实,如果我细心一点,就会注意到其实是因为她的脸色太过苍白了。
她说她感到幸福。
你幸福,所以我幸福。我恬不知耻地说。
反正我们的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可有天晚上,我在夜里听到了她的抽泣。
你在唱歌吗?
她说嗯,我就睡过去了,过了很久,我一下子惊醒了:你哭了?
还是说唱歌的效果比较好,这句话触动了她,她抽搐得更厉害了。
谁欺负你了?我马上想到我的父母。我不该忘记我们就生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她终于哭出声来,哽咽着说没什么,只是想家了。明天是母亲节。
嗯,明天给我岳母打电话拜节去。
你不打算送点东西给我婆婆吗?
是母亲节,可不是她的节日。
我说了无尽温柔的暖心的话才把她哄睡。第二天就去找了那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果然,是我那虚伪的妈妈在作祟。
韩骄月同志的教绩有目共睹,我们不会屈服某个人的压力放弃这样一个好老师。
我激动地握住那位慈祥的女校长的手:人间自有正义在。
难为她了。你母亲把她叫到*场上和她谈了很长时间,那严厉的声音,我坐在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慈祥的校长犹豫地说,就像不好意思在背后说人坏话。我看了看窗外,*场离这儿足足有两百米。至于谈的什么,我就不用求证了。可当我站在家中那豪华的地毯上,当我面对着他们圆润光滑的脸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眼里涌着泪水,我不想让它们当着他们的面流出来。我转身而退。
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冰冷的阴险的声音。
晚上我买了好多菜回去。她说怎么,你要累死我吗?
我做,宝贝,你吃。
菜做得很香,她吃得也很香,其实她吃什么都是一副满足的样子。
你怎么还敢教语文?
你查我?
真替那些学生担心。是那1200元稿费给你的信心?
哼!我的学生的分数比那些公立学校的学生的分数高多了,市里举行的作文大赛,唯一的第一名就在我班里,还有三个第二名,五个……
我知道,我说。
就在我决定更好地、加倍好地待她时,她竟以我的名义让“妈妈好”花店送了束康乃馨给我的母亲!在母亲节这天,在我的脚步踏进又踏出家门的这天。这不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是什么?
小臣,花我已经收到了。你这孩子有话就是不愿当面讲,其实说了又怎么样,我是你的妈妈呀,不会怪你的……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我的自尊心从未遭受如此打击。
尽管她竭力用历史事件对我讲“是我们伤了他们的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类的道理,我还是甩了她一巴掌。
她呢,她就跑掉了。我觉得这纯粹是耍脾气,就没当回事儿。天黑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才慌了。
我去了汽车站火车站和轮渡码头,如果她要通过这些方式逃掉的话……不,她穿着件没口袋的裙子,没带钱,逃不掉。我跑到了山上,又到了海边,海面上任何一个飘浮的黑点都让我心惊肉跳。海边的人们多么悠闲,表情多么富有诗意,如果有人刚从这里跳下去,他们不会这样的。
他们不会这样吧?
她去了哪里?我疲惫地爬上过街天桥,伏在栏干上,看着下面灯火阑珊的大街,看着流星般往来的车辆,对她而言,这还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孤单一个,还被丈夫甩了一巴掌……我发誓,找到她,我一定跪下来向她求饶。
一双纤细的胳膊从后面绕住我的腰,一个脸孔贴在了我的背上。是她。
你去哪儿了?
就跟在你后面。
她眼里闪烁着泪光。谁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笑。真想再来一巴掌。
以后别这样了。
嗯。回家吧。她把手放进我的手里。
我握着那细细的瘦瘦的手指,握到了她的孤单和恐惧。找个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回家就躺下了。都没有睡意。
很孤单吧?
你知道?
很恐慌?
你理解?
嗯。我在想一个问题。或许现在有个孩子是件好事,这样我们的年龄差距也不会很大。
可我们的计划呢?
稍稍推迟一点不会有关系的,我可以再辛苦一点。
嗯。她翻过身,背对着我。
她怎么这样?怎么对这么大的事一点态度都没有?
很长的一段沉默过后,她问:你真这样想?
真这样想。
天知道我心里可不确定呢。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用一种乖乖的声调对我说:亲爱的,我们有孩子了。
我一回来就看她隆起的腹部,她脸上的*算什么奇迹,这才是奇迹呢。我逼着她辞掉兼职的语文课,所有脏活累活我都揽下来,累死也幸福。
可她还是支撑不住了。
又是晚上,又是在那起伏不平的破木板床上,又是满天揶揄的星星,她转过身对我说:我觉得好辛苦。
是啊。辛苦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有泪水流到我的嘴里了,味道就是辛苦。
如果我有一个好妈妈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妈妈不会有错的,是我自己不争气。
听着,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是最伟大最坚强最可爱的女人,在全世界,全宇宙。
唉。
要不把工作辞了?
我不该把这话说得这样勉强。过了一会儿,她哇地一声哭了。我吓坏了。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哭。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原因,无从安慰。
真想天天看着大海,真想站在高处看着别人家的炊烟。
明天我们去看?
我想回家。
回北京?
还能去,去哪,哪儿?
从这句颠破流离的话中,你可以想象我亲爱的灰姑娘都哭成什么样了。我心中充满愧意。我毕竟毫无经验,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使一个怀孕的女人感到好受些,这里又没谁指望得上,有过两次亲身经历的岳母一定会做得比我好吧。
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回,回去。
你在赌气吗?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给我买张飞机,票,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飞机呢。
我们一起坐飞机回去?
不,不用了。你还得赚钱呢。
我依然听不出这是对我的挖苦还是理解。
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就走。
明天?可是工作怎么办,最起码得和人家打声招呼。那位慈祥的女校长。
你就不能替我去,去打声招呼吗?她喊了起来。
我?我去,我去。
她走的时候把财政大权——那张红色存折转交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们竟攒了5万块。我们过着怎样黑暗的生活啊。
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的话听起来假惺惺的。
她笑。这一笑,多么凄凉。
这个还是你留着。你是家长。
不,它是你的。
它是我的,我是你的,所以它是你的。
那先放我这里。
然后她提出两个很非份的要求:一要我拥抱她一下,二要我吻她一下。尽管脸上火烧火燎的,我还是照做了。
说好了,不许给我打电话、写信或者伊妹儿。
我知道。为了我们的宝宝,这些能带来辐射和感情波动的方式我们一概拒绝。
要坚决遵守。
坚决遵守。
她像母亲一样,不,她带着一种母性的笑容看着我。
亲爱的,这不是永别吧。
这天她长发披肩,没戴眼镜,像个超级模特般飘然地走过检票口,回头朝我嫣然一笑。那么美丽,不,是那么凄美。
她一去就是五个月。这五个月让我发现她对我是多么珍贵,我多么地依赖她。她在,那阴暗的屋子就是天堂,她不在,就是地狱。只有她那些小情趣,那些小玩艺,那黄月亮黄星星的蓝色窗帘,那格子床罩,那些弱不禁风的花卉,这些我曾粗暴反对过的,才给我的心灵以温暖和明快的安慰。
现在这些东西全在我们的新家里,它们是我的宝贝。
我每天都想,一空闲下来就想,她什么时候回来。一下班我就会飞奔回家,我希望她已在家里燃起生活的炊烟。有时在上着班,脑袋里忽然有一种预感,就偷偷跑回家,猛地将屋门打开,欣喜地叫一起:亲爱的!
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丝人气。她不在。
不能写信不能打电话不能E-MAIL,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
只有盼望“十一”的到来,我要飞到她的身旁,将她接回来,她可以住在医院里,这一点我才想到。但上司一句“别人做也可以,但我不放心”,就把这假期给毁了。
十月底的时候,我还是去了。我的岳母打来电话,说孩子要生了。我一声狂啸,啊,我终于……我也不知道终于要怎么了。
在飞机上,我想了想,觉得不对,孩子的预产期在十二月份。不过我决定朝好的方向想。在机场看到了暴韩骄,他被一家甲A球队挖了去,真有他的。我表示热烈祝贺,问他是不是有比赛,要去哪儿?
我来接你。小伙子沉稳地说。
接我?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走吧。他拎过我的包就走。我竟跟不上他。走出机场时他已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像个侍应生似地直立车边等我。
我很满意。我要享受当姐夫的尊严,享受极地风暴韩骄阳对我的尊敬。这尊敬是谁带来的?在车上我禁不住激动地问他灰姑娘怎么样了,是不是养得胖胖的?不是不让我来吗?是不是想我了,哈哈哈。
暴韩骄一句话也不说。车开的方向也不对。
我们去哪里?
医院。
当我穿过充满浓烈乙醚味道的长长的走廊,当我穿过哎哎哟哟的病人,当我走进她的病房,看到了她,我的灰姑娘,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的娘,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模样?
她笑着看看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旁边。那里躺着一个粉红色的肉乎乎的小东西。
是我们的孩子。女孩。她笑着说。
我们的孩子?她可真丑。我过去笨手笨脚地抱起那个小东西。丑得真像你。
你听出来了吗?这是一句恭维的话。
她笑了:给她起个名字吧。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我起个名字?我怎么忘了想了?
她说叫她汤骄月,你看怎么样?
好啊,和她妈一个名字,这种起名方式在国外很流行。
你同意?
当然。这个名字好极了,要世世代代地传下去。我做出不容置疑的模样。
汤,我很幸福。
我也是。我抱着我可怜的女儿,望着我可怜的妻子。辛苦你了。
真想和你过下去,到时和你一起经营我们的汤氏企业。可是……可是要泡汤了。
怎么?你敢离开我?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
我爱你。我的爱情好像个阴谋。
我一脸疑惑。
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我还是爱上了你,还让你爱上了我,我还嫁给了你。你不怪我吧?
我一脸迷惑。
如果你爱我,你不要痛苦,玛莉莲,梦露和翁美玲死得都挺早,可死亡让她们永远美丽。我们的爱情像这样戛然而止,也很美丽。
这是什么逻辑?她在说什么?
可是她闭上了眼睛,永远闭上了眼睛。是白血病,应该接受化疗,不该生孩子。可医生又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我不怪你。你知道吗?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不想让我们的爱情戛然而止。你知道吗?
我猜她不,不,我猜她知道。
我喜欢在阳台上仰望夜空,仰望夜空里闪烁的星星,我能看到她安静的灵魂在那里闪烁。
我想在天堂她一定很快乐。
除了忏悔,祈祷,我还常请求我那只在这世上存活了十二小时的女儿,她叫汤骄月,我请求她那小小的灵魂,不要去寻找她的妈妈。
我想让你的妈妈,我的灰姑娘,永远快乐,永远幸福。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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