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古墙面变了样,忙走过去手摸那红的白的墙面,连连叹气道:“变了,变了,真的变了。”
可是,不知怎么,眼前却有些模糊,古墙面仿佛成了一面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些清晰的图画……
谌公小时后是很苦的。
谌公只读过十天书,读的是《三字经》,至今还背得“人之初,性本善……”等几句,尽管现在还不知道它们的含义。由于交不起束修而停读了。
为了还债,谌公十岁便给地主放牛。
这是个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地主,是靠在外地挖金起家的。地主的屋也是方圆几十里最气派的屋,用七八米高的青砖围墙围着,门口还有两只大大的狮子。里面的屋宇是雕梁画栋的。听谌公的爷爷讲,那时百多人整整修了半年时间。能够自由进去这围墙的人,都是地方体面的人物;谌公也能自由进去,因为他是给围墙的主人放牛的。
可是,有一年的冬天,谌公不小心让东家的牛与别家的牛在山上打起架来了,结果东家的牛被打败滚到山下摔死了,谌公爹不得不含泪在东家一张写有为赔牛款无偿放牛五年的字据按了手膜。
因此在谌公的心灵里埋藏了仇恨的种子,他恨透了地主。
十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可他专往穷人家里串门,跟他们讲穷人贫地主富的原因,穷人是被剥削而贫的,只有把地主打倒了,穷人才能翻身,并且说有个叫*党的就是专门领导穷人闹翻身的,并且说*党的队伍要打到长江了,这里的地主说要完蛋了。谌公听得入了神,天天跟那个要饭的讲,他也要入党。不久,他果然在一面镰刀斧头旗面前宣了誓;不久,这里果然得了解放。
那时的谌公是多么精神、多么威风呢。他逼迫地主崽子在他自家的围墙上写上“斗地主,分田地”的大标语;为了深挖金银财宝,他把地主婆捆在长凳上,冬天寒风刺骨,他只让她穿一件内衣,不说,就给她泼一瓢冷水,并死劲的摇动吹谷的风车,一直让她冻僵了才放手;没有办法了,就带领贫苦人在地主家的里里外外挖地三尺……
那时的谌公是多么积极、多么高尚呢。他整日整夜的工作,从不计较报酬;分地主的财产绝对公平合理,自己从不多占一点。那时,他只要有一点私心,也许早就发了。他在地主家放牛七八年,与地主崽混得熟;要抄地主家的那阵子,地主崽偷偷拿一个金佛给他,他不仅立即交了公,而且以企图拉拢革命干部的罪名狠狠的打了地主崽一顿……
可由于他没有文化,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他总是没有当上村上的一把手,只是个贫协组长。他难过了多年,又盼望了多年。
这一年终于来了。
一天他到公社开会,主持人是个年轻人,他说现在在党内出现了走资派,走资派当了权;他号召大家起来革命,要造反;并带头高喊“造反有理,坚决捍卫**的革命路线”的口号。
会后谌公找到那年轻人说:“我们村上的支书就是走资派,他同情地主。地主崽子读完小学后,在革委会上支书竞同意他读初中。我说,过去他们地主读了书压迫我们贫农,现在难道还要他们读书来压迫我们贫农吗?这样才否定了他的意见。还有一次,在斗地主婆时我用一把竹枝打她,打得起劲时就倒过竹枝头来打,竞被支书制止了,他只准我拿竹枝尾来打她。你说这是不是走资派?”年轻人笑着连连说:“这就是走资派,你可以造他的反,夺他的权。”
他回来果然造反,果然夺了支书的权。
那阵子,这村庄是他一人的天下,他说怎么就怎么,怎么干就怎么干;他虽基本不识字,却背得很多语录,并强行学生群众背。他还想了个招法,要民兵在道上站岗,凡过路者必须背一条语录才能通过。全村便掀起了背诵**语录的。为了宣传*思想,他要老师到处写**语录。古墙上那条“斗地主,分田地”的标语已无作用了,便用石灰刷白了,用黑漆画了一个大框,框内用正楷写了“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那条人人皆知的语录。为了紧跟**,他要社员清早集合在**像前宣誓,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晚上又集合起来汇报,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这些举动惊动了公社和区里,便在这里召开了全区“活学活用*思想的现场会。”……
那阵子的谌公真好风光呢。
可这日子不长,由于在挖“三黑线”的运动中,他用煤油浇在一富农的头上点上火被烧死了而降了职,又只能当他的贫协组长了,为此,他恨恨了多年,又盼望了多年。
可越盼,形势对他越不利。他的儿子死了,媳妇出了嫁,只留了一个孙女;以前年青时只要斗斗地主,就能分到粮食,现在年纪大了,却要靠自己下田才有收成;更有甚者,连古墙上**的语录也被人涂掉了,新写上的红字他只认得一个,就是右边那个扑克里有的“K”。难道**的话也不要了?他恨恨的连连道:“变了,变了,真的变了。”
突然,一个过路的年轻人问道:“谌公,你念什么呀?”
谌公回过头来道:“春崽,你是初中生,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春崽念道:“红桃K生血剂补血特快。”又道:“这是广告呢。”
谌公怒道:“广什么告?电视里面尽是广告,还要广到墙上来?改革、改革、改什么革?难道就不要革命了?”
春崽笑道:“改革也是一场革命呢。”
谌公把烟斗向墙上几磕,板着脸怒道:“革命个鸟,没有贫农能革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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