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钟声敲响,春节联欢晚会放起了那首老歌《难忘今宵》。我挣扎着从柔软的沙发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为自己冲了杯咖啡。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美好而欢快。我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我犹如一朵洁白的雪花融化在黑夜的寂静里,我喜欢这种冰冷而快乐的感觉。
我的生父有着一张消瘦的瓜子脸,好看的丹凤眼,那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闪烁着某种不被人知晓的光芒。我总是呆呆地注视着他的遗像,做着可能的遐想,比如说他的性格,他是否会抽烟,他的手指是否和我一样的细长……每当我向母亲问到有关他的事时,她就会歇斯底里的哭泣,吓得我不敢再问。我常常在深夜悄悄地拿起他的遗像,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希望从那闪烁着的光芒中找到答案。

烟火在空中幻灭,黑夜瞬间明亮起来又立即暗淡下去,让人捉摸不透它何时又会亮起来。我想起了某个男子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是一个无法抓住的女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绚烂的烟火,忽明忽暗,瞬间幻灭。我仰着脸看夜空,烟火在我的脸上留下一片光亮,我相信那是一张像花儿一样美丽的脸。

母亲曾说过我和她年轻时一样美丽。

她带着我改嫁,又一次改嫁,再一次改嫁。我们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再转到另一个城市。我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她忧伤地说,当找到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人时。那时的我满脸的稚气和无知,但是我确定我的生父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像那个为了我和高年级同学打架的张小泽一样。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张小泽的脸,但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时,内心深处的温情会一点一点地散开。如果我在那个城市再呆长一点时间,那么我记住他的脸。

在另一个陌生的学校,面对另一群陌生的人。我冷冷地说,我叫于攸。我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也讨厌这样的场合。我冷漠地把投来的目光拒之千里。我从不和任何人交谈,因为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会去另一个城市,他们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或者说我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课间休息时,我不会呆在教室,吵闹声让我很反感,我的世界需要安静。不管在哪一所学校,我常去的地方是花园。我观察那些凋零的花和那些盛开的花有什么不同,我喜欢那些干枯的花瓣,我常把它们从地上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在笔记本里,有时还会在花瓣上写字,我只写“鱼”字。我觉得我就像一条白色的小鱼,在无水的空间里不停地游来游去。

她把花瓣放在翻开的笔记本上,认真地把花瓣的每一个角落展开,用手压平,然后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正好与另一个目光相遇,她不经意地笑了笑。那个男孩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来,支支吾吾地说:“能给我看看吗?”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觉得很逗,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马上停止,轻描淡写地说:“可以。”

放学后,他跟在她后面走了很久,她停下来,很疑惑地问:“你有事吗?”他低着头,畏畏缩缩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她。她看了看笔记本,接了过来,问:“还有什么事?”他抬起眼皮看着她,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和她生父眼里的光芒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再走的打算,她意外地安定下来。这个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衰老的女人,已经变得不会流泪的女人,在某一天把她父亲的遗像埋进了土里。她在一旁呆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回头对她微笑。在深夜,母亲熟睡后,她悄悄地去把父亲的遗像从土里挖了出来,藏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她相信,是他使自己安定下来。她问那男孩:“你喜欢我吗?”男孩红着脸点了点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光芒仍在闪烁。

离开那个男人后,母亲再没有过其他男人,我也再没有过继父。母亲说她喜欢这座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的喜欢。我也喜欢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种淡紫色的花,很美很美。我认为生命的颜色应该是这种淡紫色,低调,素雅,忧伤而又美好。

母亲在我工作的那一年去世。那时,医院已经下病危通知。我问母亲是否要回到我们原来住的小城。她很平静地说,不用了,这辈子因为一个男人她过得很辛苦,死后不想再受罪了。她微笑着,眼里带着坚毅,像一个英勇的战士。她注视着,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她说,我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美丽。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忧伤地说,男人永远不是女人的归宿,女人必须活出自己的精彩。我握着她沧桑而冰冷的手,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我已经学会像她一样坚毅的微笑。

母亲离开后,我从小箱子里拿出生父的遗像。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某种不被人知晓的光芒。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那种光芒隐藏着一种邪恶和诱惑。我惶恐不安地松开手,相框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瞬间支离破碎。

那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七个春夏秋冬。他说要去另一个城市,那里有一个很不错的职位等着他,他要我和他一起去。在火车站,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有了鱼的感觉。我在人群中穿梭,行走,内心有莫名的压抑。我看着这个男人,回忆着过往,发现除了他的面孔我什么都记不住。经过时间一层一层筛过的二人世界只剩下洗衣煮饭,我已经厌烦,如同厌烦对着陌生的人群做自我介绍,本能地想反抗。我更不想离开这里,永远都不想。我冷冷地说,那语气和当初面对着一群陌生人做自我介绍时的语气一样:我们分手。说完后,我如逃命一般逃离了那个怪异的氛围。

空中的烟火散尽,黑夜回复了她原本的寂静。我微笑着关上窗。《难忘今宵》已接近尾声。我走进浴室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仍然年轻美丽。我仿佛看见了我的母亲,她说过,我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冰冷的水让我清醒,思路变得清晰而有条理。我打开电脑,写下了《幻灭》。世界万物或明或暗,瞬间幻灭,我能抓住的唯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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