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的眼神,平静得没有波澜的眼神,让我心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如果我可以继承他的产业,他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
从小,我顽皮,不好好学习,考试经常不及格,我想这样我父亲就会发怒,可是没有。他总是拍拍我的脑袋,说:下次努力。我看着同桌小胖脸上的巴掌印,就想:要是我爸也给我一巴掌该多好?
至少会让我觉得,他爱我、关心我、重视我。
可是从来没有。
也包括这一次,我拿了成绩单给他看,拿大学的Offer给他看,他点点头,再不多话。他还是抽烟,抽很重的烟,眉头紧皱。
离开他书房之前,我对他说:我要嫁给沈家其,我长这么大,没有遇见谁比他还要关心我。说完我转身关上房门,屋里没有一点声响。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的父亲,他以沉默表达了他对我的不屑。
我决定,离开中国之前,我要去看看长江。
我从来没见过渡口,我不知道所谓渡口是不是就是《边城》里那样:老爷爷划动小船,石头的河岸、竹的竿,悠缓水流里,一叶小舟翩然起程。
渡口,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当我真的站到长江渡口边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渡口距离江面极高远。要坐一种缆车,从高处而下,直到底部,缆车会停靠在渡船船舷边。而城市里的渡船也很大,在武汉,从汉口到武昌,我站在船舷边,看江里银色的月光。
终于的终于,顾美生,在你结婚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你的渡口,从此,我们中间,便隔了整整一个海洋。
2005年4月,我乘飞机抵达利物浦。9月,我和沈家其成婚。
和顾美生的联系有时候是电话,有时候是简短的明信片。我问他好不好,他总是说“还好”。
我怀孕了,沈家其那么悉心照顾我,尽管他知道,这个孩子是顾美生的。
我永远记得,在我去看长江的前一晚,也就是顾美生结婚的前四晚,在他的住处,我们抵死缠绵,只想把这一生都用尽。
他紧紧抓住我,抱得死死的,他喃喃地说:蔚蓝、原来你就是蔚蓝,你为什么不说,我说过我要见你的,我想我见到你就向你求婚……我订了求婚戒指,可是你不来,就只能给别人戴……为了你,我喜欢羡蒽,可是都不允许自己爱*……蔚蓝、羡蒽,你们怎么能是一个人……
他闭着眼,狠狠地吻我,狠狠地在我身上留下蝴蝶样的痕迹。他*我的全身,他的力气让我疼了,我流泪了,可是我还是不说话。他发疯一样冲撞,我感受着他在我体内隐忍的爆发,他一次又一次把我压在身下,好像要讨回这么多年我们遗漏的时间。
终于,他在我身边安静睡去。我穿上衣裳,最后亲吻他的额头,在清晨到来之前离开。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谁都不能拒绝即将到来的婚礼,那么,惟有我离开。
这是我对父亲的补偿,是我替我的母亲,给我父亲的补偿。
这是个悠远而森严的秘密。请不要问我是如何得知,总之,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
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已经有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那是母亲咬紧牙关也不肯说出的名字。最糟糕的是,当母亲自己发现我在她体内的时候,除了引产就只剩生下我这一个办法。
就这样,外公将当时还是他下属的父亲招赘为婿,要给母亲和没有出生的我一个见得于人前的名分。交换条件是:子公司的控股权,总公司的董事资格。
本来勤奋上进的有为青年,顷刻间看见了希望。只是一转身,看见妻子的时候,满腔愤恨。那年那月,父亲是爱我母亲的,开始时候悄悄的爱,后来,是恨恨的爱。
母亲生下我就死去了,父亲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他这一生爱母亲,却未曾得到母亲哪怕一天的爱。
有时候,父亲会想起他乡下的妻子和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他就像旧戏里的陈世美,因为我的长大,而愈发想念他为了进城而抛下的骨血以及传人。他辗转地找,他每年都要去四川一个月,其实是因为他每年都要去南方找自己的儿子。他终于找到的时候,发现他已在大学里读研,即将毕业。
他亲自到大学里招聘他,给他最好的职位,引导他做出让人艳羡的业绩,并为他指定一门可以受用终身的婚姻。他安排好这一切,最后一次去四川,是想祭拜前妻的亡灵。
他并不喜欢我染指他辛苦扩大的基业,所以对不起,顾美生,我永远不可以嫁给你。
利物浦的街道很老旧了,人也很少。每年披头士纪念月和马修街音乐节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来自全世界的乐迷和摇滚爱好者。然而除此之外,这里只有安静的港口、长着青苔的砖墙、古老的酒吧,时间慢得像要凝固。
我喜欢,在这个慢慢的时间里,慢慢地,回忆那些年少时光。在这样的回忆里,我的小女儿她一天天长大,她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她梳童花头、穿格子裙子的样子真好看。
我竭尽所能要补给沈家其一段爱情、一个家、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一份真实可感的温暖,然而我知道,在我心底不能言说的深处,永远藏着关于小女儿的秘密,关于顾美生的渡口,以及郭羡蒽的蔚蓝海洋。
顾美生,我在你遥远的天边,我们的女儿,她叫沈美蓝。
美蓝,就是说:她是顾美生的渡口,也是郭羡蒽的蔚蓝海洋。
第一时间更新《易碎的爱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