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
春夜。撕裂了残破的暮色。
这雨,已经数不清下了多少个夜晚。
淅淅沥沥,欲停还休。
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绸子浴衣,仿若浸透了陈年血迹般,已经看不见了原来淡紫色的旧色。
上海的夜晚,妖娆华美,便处都是风情。
雾气氤氲进房内,透着些微潮湿的霉气,被雨打湿的灰尘倔强的飘上夜空。她倚靠在浴室小小的窗边。这里,是她租的一间小阁楼,楼层很高,走上阳台,便可以看得见许许多多的摩天楼上闪烁的霓虹。
这阁楼已经很破旧了。一到下雨天,房间内便会下起一阵阵的雨。可是,这场雨,似乎来了太久太久,哭哭啼啼的,始终不肯停歇。
她开始忧愁起来,原本细腻的皮肤泡在这湿润的雨气里,似乎也沤出了些**潮湿的气味。大把大把的青丝也似乎被雨水冲刷得脆弱不堪,轻轻一抚,就纠结在手心。
她不是不愿意搬离这里。
她只是在等他。
她只知道,不久前,他应征入了伍,在战火纷飞的地方。
其他,再无所知。
(贰)
她只知道等他。
也许,他已经死在战乱之中了。
只是,她还不太懂得死亡的意味。
于是,顾自坚守着一个信念,他还活着,他总是会回来找她。
想念*周身。她便在这狭小的浴室里,对着雕花的古镜,细细的描画自己的眉眼。细细长长的吊梢眼,细薄而有力的*,鲜红如血。
她褪去了那绛红色的浴衣,从衣橱的底部翻起一件蓝绿色的旗袍,有着好闻的樟脑的香味。衣服已经被她穿得很久,领口已经磨得泛了色了。
只是,心爱之情不减。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可是,这件衣服,忽然不合身了。紧绷地裹在身上,腰腹间*的线条让她显得臃肿苍老。
远处传来跳舞厅里热闹的音乐。她打开古旧的唱机,里面咿咿呀呀的唱着飘渺似雾的歌。声音尖尖细细,全是女人妖娆的风情。
她于是对着这古镜翩翩起舞。
她没有学过跳舞,舞姿自然显得拙笨迟缓。
但是,她知道。
如果他在,他一定会喜欢。
(叁)
有一天,她忽然有了发现。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离开她,就住在古旧的镜子里。
她想起,小的时候,奶奶时常摇着蒲扇,对着满院子的孩子讲。千万不要在深夜去照镜子,因为,每个镜子里,都住着一个魂灵。
我们在镜子外面照着自己。他们也在那映像世界里,看着我们。
现实与虚空,原来只隔了那薄薄的一层玻璃。不过是镀了一层细薄的水银,就让人辨不清了虚幻真实。
她是确确实实的在镜子里,看到了他。
镜子里,倒映了整个浴室的房间。
湿湿润润,破旧阴暗。
只是,当她站在镜子前,镜中便没有了自己。原本该出现自己身影的地方,换成了他的样貌。面庞英俊,线条硬朗。
他挥着手,似乎是在向她告别。
随后,她看到了一个面容白净的少女,站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袖子,要带他走。
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只触了一手的坚硬冰冷。
窗外的雨,下着下着,便在镜中变成了血泪。
一滴一滴,冰冰凉凉。
(肆)
忽然,记忆闪过脑海。
她终于记起。他原来是死了。
忽然从这满是鲜血的镜子上,看到了他含泪微笑的眼。
她说,他还是死了。竟是死了。
又一次,开始疯狂的在衣橱里找寻。
这一次,不是要找一件洗旧了颜色的衣服,而是要找一段磨旧了色彩的感情。翻箱倒柜,尘灰飞扬。
那个压在最底层的,是一个白布包裹得齐整的长方形盒子。
颤抖了手,迟疑着打开。
黑色的相框,黑白的照片。上面的青年依旧是那样英俊的面庞,笑容灿烂。
这个,便是他的遗照了。
仿若是忽然想起来,她捧了照片,大哭起来。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
她总是忘了,原来,他早就死了。
死了这么久了。
她总是这样健忘。记忆似乎永远的停留在他挥手和她道别的那刻,她看着他,穿着军装,上了部队的车子,如此绝尘而去。
他说,他会回来娶她。
她总是忘,总是等。
她有些害怕照镜子了。倘若能够就这样忘却了,也便是好了。可是,她只能在镜中又一次看到他的眉眼,看到他对她笑。所以,她总是忍不住,要去镜中与他相会。
即使,这每一次的欢笑过后,都是一次梦靥的幻灭。
(伍)
夜幕沉沉。
这次,她又藏起了他的遗照。
可是,思绪却是甩不掉,忘不了。
她没有办法再让自己刻意去忘掉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她疯狂的撕扯自己的头发,看着镜子里,蓝绿色的旗袍仿佛一朵即将绽开的花苞,生机盎然,却几乎要啃噬掉自己体内所有的生机和希望。
她惊惧地抓着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跌坐在镜子前。
他又一次出现在镜子里了。这一次的他,竟没有笑,他站在大雨之中,孤独无助地望着她。
她终于看清,他的怀中,正抱了一个黑色的相框。
如此熟悉的黑色。
只是,相框中的笑脸,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
她笑得山花烂漫。
清清纯纯的,有着女学生该有的清丽秀美。
她几乎都要忘了,那样一个遥远陌生的自己。
是,遗照么?
她打了个寒噤。
(陆)
她对着镜子,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只是,他听不见。他就这样紧紧地抱了她的遗像。默默的流泪,却没有哭。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最后终于哭了,她辨不清他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只能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哭声,他说,对不起。你不该那样傻。
她尖叫着,拿头去撞那古旧的镜子。
哗啦啦地,碎了一地的琉璃。
记忆忽然清醒,又忽然混沌不清。
这一次,是永别了。
一切静止。
时间凝滞。
(柒)
一九二七年。
她的死讯传遍了大街小巷,各大小报刊上,都刊登了她故事。
不过又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疯女人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已经多得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惊奇。
据报纸上说。她是死在浴室的浴池里,满地破碎的玻璃,割破了她颈部的动脉,鲜血顺着颈部,浸染了裹在她身上的蓝绿色旗袍,变成了浓重的绛紫色。
她倒在地上,尼龙丝袜褪到脚踝,臃肿的裹缠着她细小的脚腕。
此时,她隆起的肚子里,正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在她死前的半年时间里,她的邻居总是听到她房内传出的说话声。她的神智开始模糊不清了。
她有严重的妄想症。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并没有走,没有去参军。
更没有死。
(捌)
认识他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清秀的女学生。
而他,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少女情窦初开,极为轻而易举地,便相信了他的所有誓言。
他说,他会娶她。
于是,她便含笑着等。
他为她租了这样一个阁楼,送她想要的一切。这里,有他们所有甜蜜的回忆。
她以为,这便是爱了。
可是,当她有些欢欣忧愁地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时。他的神情僵硬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说,他要去参军了。
临走,他留了一大笔的钱给她。让她安心生下孩子,等他回来。
她哭过闹过,可是,终究无法挽留住他。
于是,她终于安了心,决心要好好的等。直到那一天,报上刊登了他与某富贵人家千金的婚事。他原来没有走,而是彻底的将她抛弃了。
她终于是醒悟了。
旋即,却又彻底的沉沦。
(玖)
她疯了。
她烧掉了他所有的照片,留了最后一张,做成了遗像。
无数个雨夜,她一个人辗转着醒来。
他死了。他死了。
在她的心里,她宁可相信他是真的去参军了,真的战死沙场,永不回来了。
这样想了,便这样信了。
她望着镜子里,日益隆起的*,她惶恐着找出蓝绿色旗袍穿上。她害怕,害怕有一天,他真的回来了,却再也记不清她的样貌。
真实与虚幻。她不想分清。
她也真的没有办法分得清了。
所有的镜子里,都住了一个魂灵。
她原以为,她的镜子中,住了一个他。
却不想,原来,一直被困在镜中的,也只有她自己。
死亡,才是最后的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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