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感慨道,“她们真该谢谢你,只有你愿意替她们说句公道话了。”
她立刻转个弯,低头道,“奴才混说的,万岁爷别当真才好,说得不对,万岁爷只当没听见就成了。”

皇帝往槛窗下一靠,悠然笑道,“朕才刚看你挺豪气,怎么这会子又谨慎起来了!”

锦书低头说,“奴才糊涂。”心里暗道,准不准的随你高兴,反正是你家的老姑奶奶、姑奶奶们。你要是不愿意见她们松快,就拿规矩压着她们吧!横竖她们也过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几十年夫妻下来,人堆里认不出自己的男人,究其根本,就是那个倒霉规矩害的!

依着南苑的惯例,公主招驸马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公主得招,驸马才能进府,住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走。招的次数还不能多,内务府霸揽得宽,哪年哪月点的名头,几时几刻进的幸,通通的都得记档。公主们脸皮子薄,多了怕人背后指点说难听话,加上有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劝着“知道羞耻”,明面上的不算,暗地里夫妻有个小来小往的,还得给这些教导规矩的人填塞银子,原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弄得像做贼一样。

公主们心里苦,有冤无处诉,她们这些穿金戴银的体面人儿,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舒坦。指着皇帝发话,皇帝问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老祖宗也摇摆不定的没主意,所以这件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皇帝像下定了决心,他说,“朕总瞧着姑姑们妹妹们哭,心里也不好过。这趟趁着她们进宫搬道恩旨,叫她们夫妻团聚,也过个好节令儿。”

锦书蹲身道福,“主子,您圣明。”

圣不圣明的暂且不论,皇帝心里冲斗得厉害,他想她八成不在乎听他就宝楹的事作解释,他想说,犹豫再三,话在舌头尖儿上滚了滚,又囫囵吞了回去。他下不了这个气儿,也放不下这脸面,弄得半点帝王尊严也没有,上赶着讨好她似的。

锦书收拾完套梳退到墙角垂手而立,偷着觑他,他垂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窗户开了半边,窗下原有个接雨水的大缸,正午的日头照着潋滟水面,光线折射在他袖子上,冉冉浮动,映得石青的缎面泛出一团银晕来。

他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眉目清朗,内里却有嗜杀的本性,这是开国皇帝必须具备的特质。锦书无奈地叹息,咫尺天涯,不过如此吧!

两下里默默无言,隔了一会皇帝突然道,“朕回头奏请太皇太后,把你调到御前去。”

锦书愣了愣忙摇头,“奴才是敬烟上的,得伺候着老祖宗。老祖宗待我好,我也得回报她。”

皇帝心里发凉,知道她是找托辞,可他怎么办呢?一天不见都念得慌,要撂手不管决计办不到。他迟疑道,“这趟选的秀女里头你挑合适的留下调理,至多三个月,等带出来了叫她顶你的值,你到朕身边来。”

锦书听得嗓子眼儿都发紧了,腿颤身摇如大厦将崩。他满脸的不容置疑,她愈发抵触,执拗的说不成。

皇帝的眉毛直挑起来,长这么大没人对他说过不成,偏她胆大包天,不把他的圣旨当回事。他很想呵斥她,问问她懂不懂规矩,他发了话,她怎么敢违逆!可是天晓得,他连一句重话都舍得说她。他想那就再议吧!也确实有很多方面要事先铺排好。

锦书梗着脖子站着,随时准备迎接他的雷霆震怒,谁知他“嗯”了一声竟作罢了,反倒让她不是滋味起来,一颗心抻面似的揉扁了又拉长,拉长了又揉扁,总之飘飘荡荡没了依托。

她顾忌的太多,太子也好太皇太后也好,她要上了御前他们怎么想?太皇太后怕她算计皇帝,一定使出浑身的劲儿来铲除她。太子呢……太子爷大概会气断了肠子的,心里憋屈又没计奈何,回头作下病了怎么办呢!再说自己也撂不下他,就像苓子打趣儿时说的那样,她是左手皇帝,右手太子,夹在这两父子之间难做人得很。她是十六岁的人,生出了六十岁的心来,只觉什么爱,什么恨,催人的尖刀而已。

“万岁爷。”她唤了声。皇帝转过头看她,眸中两环金色熠熠生辉。她脸上一热,忙躬身道,“奴才有桩事儿要求万岁爷。”

皇帝想了想道,“是为宝答应求情?”

她几乎一揖到底,“万岁爷宅心仁厚,求主子别禁她的足。这情儿论理不该我求,可奴才瞧她可怜见儿的,她挨罚也不言声,多好的人啊!”

皇帝笑道,“可怜见儿的?你还有这闲功夫操心别人呢?”他走到条炕前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朕知道你最性善,别的事朕能答应,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不解的问,“为什么?”

皇帝仰起了唇,“为什么?因为她是太子派来的,她和太子一气儿算计朕,朕圈禁她,不过是给太子警个醒儿,叫他知道父子伦常。朕对太子还是存着宽厚的,否则以他的所作所为,朕该罚的就是他了。”说完拿眼角扫她,慢慢道,“朕不叫她出来也是为她好,你自己琢磨去吧。”

锦书怀里像揣了个兔子一样嗵嗵跳,能做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样,老奸巨滑到了家,对自己的儿子也要用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至于他说的是为宝答应好,她思忖着,大抵就是为了那张脸吧!宫里不管哪位女主子都不待见这张脸,一个她还没料理完,莫名其妙又冒出来一个,可不叫人搓火么!

“可是万岁爷,”她期期艾艾道,“奴才觉得,她大好的年纪就给圈禁,总归是欠妥的。”

皇帝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烦躁的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不冷不热的说,“朕只让她少走动,并没有搬旨下令圈禁。你放心,朕还翻她的牌子,你不是觉得她可怜,觉得朕欠妥吗?好啊,朕给她圣眷,朕抬举她,晋她的位份,叫她宠冠六宫,成不成?”他越说越激动,脸色都有些变了,高声道,“你和太子一样的心思,别打量谁是傻子!朕是天子,你们莫要打错了算盘,当朕是昏君不成?”

锦书又惊又惧,听他那些话,心里像刀绞般的痛起来,屈膝跪在他面前,扬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请主子息怒。”

那声脆响把皇帝从愤怒中拉了回来,他目瞪口呆看着她如玉的右脸慢慢浮起了指印,疼得浑身无一处不缩起来,低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仿佛是困在了沼泽里,越挣扎越往下陷。她的愁苦谁能知道?她有怨有恨,朝谁发才好?她不会像春荣那样挑小宫女的刺,拿簟把子打人撒气,她的血性早被亡国后的这些年磨光了。她谨小慎微,连喘口气都怕招人唾骂,主子们上了火,她得想法子叫他们消火,受罚挨打下跪,在所不惜。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只怪自己刚才嗓门儿太高吓着她了。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看,心里着急,便回头喊李玉贵进来。

李大总管听皇帝声气儿不对,从门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打千儿,看见皇帝单膝跪在地上,吓得他骨头都酥了,咚的一声跪下爬了过去,磕磕巴巴道,“万岁主子有什么旨意?”

皇帝喝道,“没眼色的!快去拿药来!”

李玉贵朝锦书脸上一看,那粉嫩的肉皮儿上五个手指头印儿清晰可见,心道了不得,打起来了!下手可真够狠的,打完了又心疼,何苦来呢!嘀咕归嘀咕,麻利爬起来就往门上去,低声嘱咐人回寿药房取药去,自己又伏在地上爬回来,磕头道,“主子万乘之尊,请主子荣起,主子这样,锦姑娘承受不起要折寿的。”

皇帝也听人劝,自己站起来,连带着把她也抱起来,一遍一遍的抚那半边脸,肝肠寸断的喃喃,“你放肆!朕没叫掌嘴,谁让你打了?你不知道宫女子脸最金贵吗?你又没做什么下贱事儿,谁让你下死手了?”

锦书淡淡道,“奴才说错了话,奴才该打。”

皇帝给气得血不归经,恨道,“朕多早晚说你说错话了?你倒会妄揣圣意!”

李玉贵这才闹明白,原来是自己打的,他原说皇帝这样的垂爱有加,怎么狠得下心赏她皮爪篱吃呢!

“主子,肉皮儿肿了拿冰敷最好。”李总管躬身抚膝回禀,“奴才这就打发人上窖里敲冰去。”

皇帝想了想说,“用皮馕子装着……还是让常四把朕的鲨鼗手套拿去,那个薄软些。”

现在皇帝再有什么决定李玉贵都不会觉得出格了,连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都拿来装冰用,他不怀疑将来某一天,万岁爷会掏心掏肺对锦书说“朕的就是你的”。

李玉贵正要领命,锦书从皇帝手下挣了出来,一连退了好几步,冲皇帝福了福道,“奴才不碍的,万岁爷不必替奴才费心。奴才人微身贱,不值得主子大动干戈,眼下主子都料理妥了,奴才这就告退了,老祖宗那里还要人伺候歇觉。”说着慢慢退出了耳房。

皇帝巴巴儿的看着她消失在洒金软帘后,忙从槛窗里往外探看,指尖还留着温润的触感,她却已经沿着甬路上台阶往明间去了。

庄亲王打了帘子进来,见哥哥成了呆呆的模样唬得脚下顿住了,拿眼神问李玉贵,那边一味的闭眼摇头,他猜想这回八成又是不欢而散,这对冤家真叫人头疼得紧。

这么傻着也不是办法呀,庄王爷上前轻声的唤,“万岁爷?万岁主子?皇上?”

无动于衷,皇帝像丢了魂,对外界的声音一概不理会。庄亲王没办法了,推了推他,“大哥哥,您这是怎么了?千万别吓唬臣弟啊!”

皇帝攥起了拳头,似乎这样能把她的温度抓住。他转脸看庄亲王,庄王爷满眼的担忧。皇帝突然很难过,只有这个亲兄弟和他是心贴着心的,他的苦闷,除了庄亲王再没第二个人能分担了。

庄亲王看着他皇帝哥子的惨样儿,老大的不落忍,暗想这位杀伐决断的开国皇帝以前何等的威风,眼下遇着坎儿了,整天委屈得小媳妇似的,真是造孽!

不就是个半大丫头吗?既不千娇百媚,也没有万种风情!性子哏,是个不服输的杠头子,一点儿也不得人意,有什么好爱的!万岁爷是软食儿吃多了,难得碰上个石子,就跟养鸡那样,要吃两口消磨消磨。即使才吞的时候剌嗓子割胃,可他自己觉得美,谁也管不着。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吧,反正他有个不着调的名声,干脆把锦书下迷药弄晕,让敬事房背宫太监驮上,往龙床上一扔,先叫他哥子成了事再说。

庄亲王笑得很销魂,就这么定了,找着了机会就动手吧,要不凭他俩那积糊劲头,耗得满身伤痕累累怕还是上不了正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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