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寿膳房在东边的三所殿里,出徽音左门上夹道,朝北走,过了头所殿、二所殿,最后面那排红墙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门过去并不算远,脚程快点儿一柱香可以打个来回。以往太皇太后突然来了兴致想吃个什么艾窝窝啊,或者是芝麻炊饼之类的,等得发了急就打发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饭要跑两趟,也是快步的来,快步的去,并不需要耽搁什么时候。

哪里像现在!皇帝走得极慢,不像是要去给老祖宗吩咐菜,倒像是得了闲儿的逛园子,害得她只好在他身后跟着,又不能越过去。奴才给主子随侍,隔两三步的距离正合适。这是宫里的死规矩,近了怕扰着主子,远了怕贻误当差,离一丈,既能立刻听清吩咐,又不碍主子的手脚,再妥当不过。

这样是最好的了,隔得稍远,一个前头静静的踱步,一个后头默默地跟随,脚印踏着脚印,用不着说话,仿佛能够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锦书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纷纷扰扰,也不愿去细究什么。恨也好,怕也好,这会子先撂开吧!尤记得头回在寿药房见他,那时候他一抬眼,简直是让她止不住的惊艳,那样的姿容无双!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长成那样的,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监说的,皇城根儿下的俊小伙儿!不是风吹倒的杆子,挺拔豪气,兼有一张漂亮的脸。好嘛!她那时候心砰砰直跳,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御医罢了,谁能知道他是皇帝呢!

她缓缓长叹,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边的响雷带着闪,那电光火石让人心惊,一道电劈下来,能把半个紫禁城都劈开似的。雨还在下,雨点子不算大,和秋冬那会儿不一样了,不很细密,个头分量却要足些个,一滴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啪地作响。

皇帝朝边上瞧,眼梢儿上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像是越落越远了似的。他脚下迟疑着,回了回头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只手握着乌木的伞柄,衬得那肉皮儿像块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当真是无可挑剔!并不是一眼就让人失魂的绝色,那是种细腻温婉到骨头缝里的味道,越看越让人爱不释手。他驻足看着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和她说说宝楹的事,他心里怪愧疚的,本来皇帝爱宠幸哪个女人,那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可对着她,他前头干的那点事儿就变得龌龊丑陋了,倒像是该对她忠贞不渝似的。他自嘲的笑了笑,恐怕他有这个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这份上,真该一大哭才对。

“万岁爷?”锦书轻轻喊了声。才出的徽音左门,甬道上空无一人,再走一段才到头所殿,这不前不后的怎么停下了?她顿步问,“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现在是灶台上的抹布,什么酸甜苦辣都吃够了。她和他就无话可说吗?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话,再没别的了?

他微微叹息,“朕听说你挨罚了?”

锦书心头一跳,接口道,“主子怎么知道的?”

皇帝垂下了眼,这算什么?他连她每天上几次药,进什么膳都一清二楚。

“别离这么远,说话也不方便。”他转身慢慢的踱,“朕原说让你随扈,要是跟着上丰台去,就没这趟灾祸了。”

锦书在他身旁走,腔子里一阵阵发紧,就怕他追究起那只镯子来,上回的怀表惹他生了那样大的气,这回又是个玉堂春,万一他怪罪起来,岂不又要害太子连坐吗!

“主子说得是。”她应道,“谢主子垂询,奴才伤得不重,这会儿又能活蹦乱跳了。”

皇帝转脸看她,“伤得不重?连气都不会倒了!再挨上两杖,朕回来你都已经发送了。”

她抿嘴一笑,“我是个奴才,发送什么?死了就埋乱葬岗呗,要哭啊,还找不着坟头呢!”

她是随口说,皇帝听着却不是这个味儿。太叫人后怕了,真死了可怎么办!也可能是她接话茬子接得太快,细品了品,皇帝脸上微微泛红,忙别过头去,悻悻道,“谁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和尚给你超度超度,也尽够了。”

她愣了愣,尴尬不已。怪自己没用脑子,这位是天字第一号,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会眨一下眼,更别说流眼泪了。她呵了呵腰,“奴才失言了,请主子恕罪。”

皇帝直视漫漫甬路,思绪飘忽着,只道,“罢了。朕御极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么哭了。下回要仔细,一言一行都要留神,像这种话叫太皇太后听见,一顿簟把子逃不掉。”

锦书应个嗻,才发现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识放缓了步子,沿着墙根不急不慢的走。青鞋踩湿了,从脚底心洇晕开,北京的初春还透着凉,袜子沾了水贴着十个趾头,寒意蚀骨。

皇帝皱起了眉,催促道,“你上了枷?怎么又落下了?脚下快着点儿。就咱们两个人时用不着拘着,想说什么只管敞开了说。”

锦书心道想说什么?什么都不想说,脑子里是个乱线团,哪儿是个头啊?她所思所想不过是交了这趟差,在太皇太后发觉之前,让这位万岁主子妥妥当当歇在慈宁宫的暖阁里,这样就齐全了。

皇帝最想问的话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问,“老祖宗说了要什么菜?是湘菜还是粤菜?”

锦书说,“回万岁爷的话,老祖宗说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皇帝抿嘴笑,“老祖宗向来不爱吃韭菜,就是韭菜饺子也不成。以往在南苑的时候爱吃酸荞头,入了秋就吃螺丝,让膳房炒上一盘,坐在园子里的葡萄架下当小食吃。”

“是这话,春天属木,万物生发,该吃当造的春菜,吃好了身体顺势养生,整年都能平顺。”雨势又小了些,零星的几点,锦书把伞把儿扛在肩头,轻声轻气儿说,“其实这会儿的河鲜也不赖,要吃野生的那种,肉精道,吃多了也不腻口,像黄脚鱼立,鲚鱼,清蒸口味一流。”

皇帝焦躁的心思平稳下来,两人扯扯闲篇,肩并着肩的走,像诗词里说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自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暂且什么都别想,别想她和太子的纠葛,只当没这回事。按理说他现下该放手了,再攥着也没多大意思,哪天太子来求赐婚,他就升格当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真要有这天怎么办?

他咬着唇,眉心打了个死结。放眼看远处,层层殿顶被灰色笼罩着,压抑到了极处。雨收了,天还是阴沉的,闷雷一声连着一声,看样子还没完,后头还有一场大动静。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还没进院子,锅碗瓢盆叮当乱响,檐下的洗菜盆排成了串,滋滋的油烟伴着铲子敲打铁锅的响动,还有厨子大声的吆喝——

“摆盘、摆盘!怎么没眼色!”

“三色码三边儿,要对称着,这是怎么回事?还雕上花了?谁瞧这些个!你是乞丐送孝幔,穷凑份子!”

“哪个缺大德的拿爷爷漏勺了?没家伙什当什么差?临要了随手拿,我这儿糊啦!”

“净菜呢?”

“扎紧喽!松剌垮,跟你妈似的!”

又是调笑又是叫骂,人糙话也糙,皇帝也听得,这才是烟火人间呢!

他迈腿正要进去,锦书从后头拦住了,“主子,里头人多,热汤热油到处都是,万一伤着您可了不得!奴才进去传五局的拜唐阿来见驾,您有旨就吩咐他们去办吧!”

皇帝想想也成,他要是一进去准得乱了套,个个跪下接驾,火上的东西也顾不上了,回头添麻烦裹乱,没的又糟蹋了粮食。

锦书引他进门上的值房里坐着,却行退出来,匆匆往殿前去。她不能进厨房,怕身上沾了菜味儿在太皇太后跟前失仪,只能在门上拽了个小苏拉,一迭声道,“快、快、快,把掌事儿的找来,上值房里接驾去!”

那小苏拉腿都酥了,晕头晕脑四下探看,“姑姑您可别吓唬奴才,万岁爷怎么能上咱们这儿来?”

锦书拉下了脸子,“让你去就去,油嘴子有你苦头吃的!耽搁了迎驾杀头充军,自有你师傅料理你!”

小苏拉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跑,一头撞在来掐点儿的传菜太监杨运高身上,杨太监打个晃,骂道,“龟儿子!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我这么大个人你愣没瞧见?你等着,非把你个兔崽子绑到黄化门去!”看见锦书换了个笑模样,打千儿道,“锦姑娘这是来传懿旨?”

锦书给他让了让礼,“谙达好,我来给老祖宗挑菜色。”

这杨太监出了名的手贱嘴贱,爱占便宜,喜欢动手动脚,平常没宫女愿意搭理他,背后都管他叫“杨大喇”,就是不正经的。

锦书也怕他,他不问人,管你是一等二等还是特等,逮谁欺负谁,连春荣的油也敢揩。肩上拍一把,屁股上捏一把,简直就是荤素不忌。

锦书干笑道,“我等周总管,您有事儿就忙去吧。”

杨太监咂了下嘴,“不忙不忙,瞧见您呐,我就算有差事也得撂开手去。您有什么事儿非得找周胖子?和我说也一样啊。”

锦书不愿意和他多说,推诿道,“没什么要紧的,我还是等他吧!”

“和我见外不是?”杨太监覥脸挨了过来,撩起她胸前钮子上挂的一串香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姑娘这味道,真好闻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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