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神武门上启明报晓,钟声绵长悠远,在整个紫禁城上空盘桓流转。
晨曦渐渐透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照进来,照得二龙戏珠的天花图案熠熠生彩。

锦书歇了两天,勉强能下地走两步了,她扶着槛窗的边缘一步一步的挪,打起暖阁的软帘出明间,站在滴水下驻足观望。

景仁宫是太子东宫,处处金碧辉煌,檐角安放了五只走兽,檐下是单翘单昂五彩斗拱,并龙凤和玺彩画。景仁门内有座石影壁,她眯着眼看,那壁是她皇父从鲜花深处胡同礼亲王府讨来的,原先放在乾清宫,如今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沉思之间,身后明间里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响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宝座上方高悬的“赞德宫闱”四个大字上。那是钦赐墨宝,笔力深厚,雄浑豪迈,她纵是不待见写字的人,却也赞叹这几个字写得精妙。

算算,皇帝出宫四天了,听说这会儿正往西山键锐营去,原先料着要十来天才能完成的行程,这么看来要缩短两三日了。

出巡的头天就遇上大雨,也不知受了凉没有。破五晚上染了风寒,后来咳嗽一直没好利索,这一淋雨,怕是又要复发了……她糊里糊涂的想,还有那个针眼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他通医理,就是不要御前的人料理,自己也可以拾掇好吧!

她靠着雕龙柱,神思有些昏溃。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心里却一阵阵发虚,只觉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似的。

突然一机灵,她猛地从这牛犄角里挣了出来,抚胸喘了喘,腔子里突突直蹦,这是怎么了?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真是挨板子挨昏了头,操心谁不好,偏操心起他来了!

她抡扫把似的把脑子里打扫了一遍,不该存着的东西都得清理出去。这个年纪爱做梦,自己也不例外,可也要看对谁。虽然皇帝是紫禁城里至高无上的王者,或者他还是全部宫女子的梦想,别人盼着他,指望着他尚犹可,自己却不成!不说想法子杀他,至少不能忘了对他的恨吧!

她望着远处广阔深远的殿宇,眼睛渐渐发涩。父母兄弟在天上瞧着她呢,瞧见她这么没出息,母后该哭了。她使劲攥着拳头,把指甲都压进肉里去,太阳照在身上暖哄哄的,她的手脚却是冰冷的。不许有下回了!她狠狠地想,再有下回就自己给自己掌嘴!

怔忡间,听见石影壁外的景仁门上有击掌声传来,宫里在值的人都出来相迎,想是太子朝房里回来了。皇帝出巡,太子监国,代皇帝处理朝政事务,这两日不作视朝,只在值房里接见臣工,听各地奏报,批阅折子。太子这样爱玩的年纪上能静下心来处理政务,连一向以严谨出名的帝师辛无庸都赞赏有加,足见太子国事为大,难能可贵。

即便不上朝,接见臣工还是要着朝服的,太子由内侍簇拥着从影壁后出来,头上戴着红绒结顶朝冠,身上是杏黄的正龙大襟长袍,披领和袖口表着石青片金海龙皮缘,一派宝相庄严的威武气派。锦书从没见过他穿大礼服的样子,果然是磊落分明,愈发的英气逼人。

她随众人一同俯身肃下去,太子快步上来扶她,笑道,“成了,拘这些个礼做什么!”又问,“今儿好些了?”

锦书道,“好些了。”

他摘下朝冠递给随侍的太监,伸手便要携她,锦书让了让,颇有些尴尬的意思,所幸旁边的人个个低着头,就是看见了也只作没瞧见。

太子不问那么多,牵了她的手就往殿里去,安顿她歇在炕上,自己也挨在她边上坐下。两个人相视而笑,太子和煦问道,“早上用了?”见她点了点头,便追问,“用了什么?”

锦书侧过脸莞尔,“怎么和老妈子似的,还管人家吃了什么!左不过一碗奶皮子,还有两块枣泥山药糕。”

太子解起了披领上的金钮子,因着边上的侍立的都给打发出去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太子爷擎小儿身娇肉贵,大事小情全不沾手,如今自己解钮子,来回的折腾总不得法。锦书看见了就起身替他宽解,一边问,“今天的朝事可还顺畅?”

太子说,“无非是各地的奏报陈条,还有晴雨表,再不然就是官面上的恭请圣安的请安折子。我只检点通本批阅,部本是军机财政的要紧事,擎等着皇父圣裁。”

他抬高了脖子让她伺候,眼睛低垂着看她,将养了这几天很有些成效,那脸嫩白如玉,就着玻璃窗子上折射的光细打量,孩子似的覆了绒绒的汗毛。他笑着曲起一根手指在那面皮上一刮,戏谑道,“滑不溜丢,还是我景仁宫养人。”

锦书一下红了脸,拍下他的手道,“亏你还是个储君,这么不老成,叫我用哪只眼睛瞧你呢!”

太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只道,“这是在内廷,我心里喜欢,谁管得着?你在我面前,就像眼里进了沙子,断不能等到明天再揉的。”

锦书取下披领挂到屏风后的架子上,嗔道,“说的什么话!我正要回太子爷呢,我伤好得差不多了,过会子就回慈宁宫去,老祖宗那里短了人伺候怎么成!我在这里躲着,要忙坏春荣和入画几个了,没的让她们在背后骂我。”

“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你在这儿是养伤,又不是逛园子,她们记恨什么?”太子拉着脸道,“依我说你还是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呆着,等皇上回来我就求他让我开衙建府,咱们远远的出去,不在她们眼里戳着,省得讨她们嫌。”

锦书笑他孩子气,抿着嘴也不驳他,只说,“先头说好的,别又二意思思的,我在太皇太后那里当着差方是保命的符咒,崔谙达不是说过利害了么!”

太子坐着也不太得劲儿,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又想起那只玉堂春镯子来,不是他小心眼子,这件事像鱼骨头卡在嗓子里一样,倘或只是个普通物件也就罢了,那镯子上系着他的一片情义,她怎么就能轻轻巧巧就送了人呢。

他嘴里含着话,吐又不好吐,兜着圈子踟蹰了好一会儿。锦书正给冬蝈蝈添食,嫣然笑道,“有话就说吧,回头我往慈宁宫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一面呢!”

他啊了声,憋红了脸说,“也没什么,不过有些担心罢了。”

她抬头看槛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树,淡淡道,“各安天命就是了,皇后娘娘那里有了交待,想必也不会再难为我了,只是那镯子,这会儿不知在哪里,或者已经缴进库里去了吧!”

既然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太子壮起了胆,小心道,“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把它给了苓子呢?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琢磨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它的款式?要不我重新送你一个?”

锦书也没多想,直言道,“谢谢,不用了,我要当差,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养在高阁上,戴着怪不方便的。苓子放出去,我好歹要给她留点念想,又没别的可送,就……”

太子的眉心拢起来,眼里的光寸寸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灰败。她不经意瞥了眼,心里不禁打个突,倏地回过味儿来,怎么忘了这茬!把他给的东西转赠给了别人,然后还覥着老脸让他来救……

锦书僵立在了那里,只觉满满尽是对他的愧疚。他对她真够大度的,这件事八成压在他心上好几天了,他就那么憋屈着,换了对别人,怕是早就大脚丫子踹上去了。他那么个宝贝,谁敢叫他有半点的不自在啊,他能忍着委屈,太难为他了!

“我是领你这片情的,绝没有嫌弃的讲头,你好歹别上火。”她期期艾艾道,“我是感激苓子对我的好处,想送她东西,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就想到了那镯子。”

太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下的青石砖,嘴里喃喃道,“旁的倒没什么,白糟蹋了我的这份心了。”

锦书焦急道,“对不住了,我没想那么多,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身外之物,人在跟前才是正经的。”

太子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他歪着脑袋问,“那你对我怎么样?就像你说的,东西我可以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人!千金难买人心,老话说同好难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

这人真是!锦书的脸腾地红起来,她赶紧背过身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扭捏的绞着手绢想,到底小孩心性儿,这种话还追着问,她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单看这两天他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顾,她就是块铁疙瘩也该给晤热了。她这会儿臊得无地自容,他倒还不依不饶的!

太子鬓角急出了汗,他和同辈子的宗室子弟们不一样,老家儿的堂兄弟们,像醇亲王家的东佑、东时他们,虽在朝廷里当了值,宗人府里也有一份差使,往小了说也是个一等护卫,可下了值怎么样?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命官宿妓嫖/娼,他们照样偷着往本司胡同去,右手粉头右手小倌。还有竹竿巷的暗门子,那里有熟门熟道的旧相知,可说是风尘中打滚的练家子,万事不用上嘴问,一个眼神就明白。

哪像他呀!贵为太子,对女人没意思,对风花雪月不上心。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通房,全被他打发到四执库去了,所以他对女人没有研究,还被那些哥哥们嘲笑是童蛋/子。如今遇着了心头爱了,顿时抓耳挠腮的不知怎么接近才好。

看她不言语,他真是连病都要作出来了。他扶着她的肩把她转了个圈,半蹲着高高的个子和她平视,不安的说,“我可稀罕你了,这辈子就认准你了,你别嫌我聒噪,我这么吊着着实的难受,你给我个准话儿吧,把那玉堂春送了人,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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