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气极,恨道,“我明儿去问问你师傅,他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竟连母亲也敢顶撞!”
太子只道,“儿子绝不敢如此大逆不道,母后一片疼爱儿子的心,儿子都知道。母后是大英国母,母仪天下,儿子只求母后以慈母之心待锦书,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皇后拧起了眉头,“你当真是疯魔了!为这丫头谎称受伤哄骗你皇父和我,等你皇父回来我定叫他罚你!”

太子嘴角浮出一抹惨淡的笑,“皇父不会罚我,换了今儿是他,怕是比儿子更甚。”

皇后听见这话腿上直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左右宫女忙上前搀扶,她竭力维持着威仪,手却止不住在袖笼里瑟瑟发颤。

太子看见母亲的脸色倏地煞白,他也觉难过和不忍,这是捅她心窝子的话,不是情急了他不能说出来。万岁爷对锦书有意,宫里每个犄角都传遍了,虽然这事实对自己来说极不堪,可事到如今也回避不得。母后也是为了这个才下了狠心,多亏了他及时得着信儿,要是再晚来一步,就真要给她收尸了。

太子侧过头看锦书,她的样子叫人心惊,像风里的蜡烛,随时会熄了似的。他心想再耽搁不得了,于是对皇后拱手道,“母后,儿子告退了,请恕儿子无状,回头儿子再上坤宁宫向您请罪去。”语毕不等皇后应允,即命榻辇前行,火速朝景仁宫去了。

皇后捏着帕子猛然咳嗽起来,一时咳得几乎背过气儿去。宫人们唬得谁也不敢出声,她们在皇后身边侍候,知道太子素日恭顺有加,从没有今天这样失态的,想来皇后真是被气坏了。

园子里的掌刑太监如今成了受刑的,只听见笞杖隔着衣裳鞭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声响,那呼声愈加凄厉,渐次哑了,低弱下去。皇后掩着嘴道,“快叫住手,真要打死了。”

小宫女应了是,边跑边喊住手,那边杖责这才停下了。

王保垂着手过来磕头,“奴才没办好差,请主子降罪。”

皇后只是长叹,“罢了,这事怨不得你,是她命大,阳寿未尽。”

王保一迭声谢恩,站起来边翻袖子边问,“主子,那只镯子怎么处置?”

皇后萎靡的闭了闭眼,“送到坤宁宫去,我自有计较。”

王保道嗻,送皇后上了步辇方回身到院子里去。

掌刑太监趴在地上哧哧的喘粗气,眼泪冷汗全混在了一处。王保颓然叫人卸了门板来抬,那太监哀哀呻吟不休,王保拍拍他的脑袋道,“别叫了,咱们今儿犯了太岁,捡着一条命算是造化。亏得没把那丫头弄死,否则这一大帮子人,谁都活不成。”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用加餐,却见春荣熬红了眼在跟前伺候,不由问道,“锦书哪里去了?”

崔贵祥从侍膳太监手里接过各式点心茶食,一一在矮几上铺排开,边垂着头道,“回老佛爷的话,锦书那丫头遭了难了,冤枉的吃了通板子,幸好太子爷赶得急,否则小命就交待了。”于是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和太皇太后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可怜见儿的!慎刑司和内务府督办的案子就办成了这样?倒要问问他王保是怎么当的差!”又问,“这会子弄明白了?”

崔贵祥道,“都明白了,原是一场误会,罪名洗清了,只是皮肉受苦。那些执杖的下了死手,听说三杖下去就打得人不会倒气儿了。”

太皇太后念了句阿弥陀佛,“真真是群黑了心肝的,要是自己家里的姊妹能下得去那样的手吗?当差当得久了,愈发没了人情味儿。”

崔贵祥嘴上应是,只不好多说什么。其实太皇太后心里明镜似的,要没有皇后的授意,王保小小的内务府掌事儿,有那么大的胆子随意处置慈宁宫的人吗?太皇太后还是维护孙子媳妇的,这种事说到底也不会认真追究谁的责任,过去就过去了。一个宫女,就是皇上再喜欢,又没晋位,犯上点什么事儿受了责罚,倘或命薄被打死了,那罪名肯定坐实了,反正也没人会帮着申冤;倘或命大没死成,上头不过说两句暖心的话,也就完了。洗清了罪名算还了公道已经是万幸,还能怎么样呢!

太皇太后喝着杏仁露问,“这会儿人在哪儿呢?”

崔贵祥躬着身子回道,“太子爷把人抬到景仁宫去了。”

太皇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新伤不宜搬动,暂且就让她在景仁宫养着吧,等好些了再让回榻榻里去。总管,回头你替我去瞧瞧,就说委屈她了,老祖宗心里都知道,叫她安心将养,往后亏待不了她。”又突然想起太子的伤来,奇道,“你们太子爷不是扭伤了脖子吗?昨儿我瞧他去他还躺在炕上直哼哼呢……”

崔贵祥脸上立马色彩斑斓起来,他憋着笑说,“太子爷有神灵护佑,想是好得快吧,这会子又生龙活虎了。”

太皇太后前后一琢磨,总算是想明白了,这孩子真是煞费苦心,八成是料定了锦书会有坎儿,这才诈伤留下的。也亏得他在,否则锦书怕真没命了。话又说回来,凭着皇帝的能耐,怎么会瞧不出太子是唬人的呢,真难为这爷俩唱双簧!太皇太后又发起了愁,了不得啊,这样子下去怎么收场?非得闹出大笑话来不可!

“崔,我前两天听说皇帝杀了圆明园的一个太监,这话你怎么没和我说?”太皇太后看崔贵祥背躬得像只虾子似的,就知道他是疏忽了,便道,“我整日不出门,是个瞎子,聋子,我拿你当明白人,没曾想你比我还糊涂。”

崔贵祥忙道,“奴才是知道这事的,只唯恐惹得老佛爷不高兴,这才有意瞒着您的。依奴才看,您上了岁数,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紧,好些事儿也不必太揪细,由得他们去就是了。”

太皇太后摇头,“我生来是个操心的命,平民百姓家尚且有各样的挑费要过问,何况咱们这样的。”

加餐用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撂了四楞象牙镶金筷子,崔总管打发人往下撤盘子,太皇太后回头看看春荣,那丫头大概是才沾着枕头就给闹起来的,眼下强打这精神上值,脸上仍有倦容,便对她道,“你回值房里歇会子去吧,这么着非把人熬干了不可。”

春荣笑道,“谢老祖宗恩典,奴才不累。”

“混说什么,又不是铁打的。”太皇太后对身边的人向来体恤,说就是养只猫儿狗儿也要爱惜,何况人家辞了家小,起早贪晚的伺候你,是奴才不错,却也得当人看才行。

崔贵祥和煦道,“老佛爷既发了话,那是你的福分,快去歇着吧。”

春荣谢了恩方退出去,崔总管又把殿里侍立的人支出去,只留了入画和绿芜在跟前,这才道,“容奴才给您回禀,万岁爷法办的是圆明园上虞处养鸽子的太监,名叫刘登科……”

太皇太后把手伸到窗屉子下,就着太阳光仔细打量造办处新锻造的珐琅护甲,瞧崔贵祥顿住了就催促道,“你接着说。”

崔贵祥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看太皇太后从容的样子,大约是真不了解里头的缘故。入画和绿芜自然是知道的,这种消息在下面传得顶快,她们乖巧地垂着头,低眉顺眼的站着,心里盼着看老祖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崔贵祥有些忐忑,他小心的奏道,“太后和皇后主子商量着给锦书配人,这事儿叫万岁爷知道了。”

太皇太后调过目光来,“配人?配什么人?”崔贵祥尴尬道,“奴才说了老佛爷可别上火,两位主子要把锦书配给刘太监来着。”

太皇太后目瞪口呆,她说皇帝怎么会和圆明园的太监过不去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后和皇后要治锦书,就想出这下三滥的招数来?瞧瞧怎么样?没吃着羊肉,倒惹了一身骚!

太皇太后大摇其头,”这娘俩!说她们什么好呢!真要给她们办成了,那可是缺了大德了!好好一个孩子不就糟蹋了吗!”

崔贵祥应道,“是这话。朝堂之上的大人们虽都忠心耿耿,可总有些念着旧情儿的,要是叫他们知道咱们连个小女孩都算计,岂不寒了臣子们的心么!”

太皇太后道,“要得天下,必先得人心。她们只图眼吧前,却不知道这样是给皇帝出难题了,倘若那些遗老们问起太常帝姬来,叫皇帝怎么说?就说赐婚嫁给太监了?”

她连连拍桌子,“造孽造孽!定是那起子烂了肠子的东西出的主意,害人不浅!”

崔贵祥郑重地打了个千儿,“奴才心里有个想头,要请老佛爷一个示下。”

太皇太后对入画和绿芜道,“你们先出去。”

崔贵祥眼看着人都退出了偏殿才道,“奴才敢问老佛爷,往后对锦书可有了什么打算?”

太皇太后支着头靠在石青金钱蟒引枕上,喃喃叹道,“你还真把我给问住了。这丫头是个烫手的山芋,抓不住,也扔不得。她进慈宁宫这些时候,没有歪心思,办事妥妥当当的,说实在的我心里着实的喜欢她,如果没有皇帝和太子裹乱,我真想把她当亲孙女似的带在身边,可眼下怎么办呢?我是一点法子没有!太子急赤白脸的,皇帝回来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崔贵祥试探道,“老佛爷瞧人准,依着您看,干脆把她给了太子成不成?她和太子爷打小就有情分,太子爷对她又是那样……”

“绝不能够。”太皇太后板着脸道,“我不能冒这个险,谁能保得住她不会生出祸心来?不论是太子还是皇帝,要把她放在屋子里,我头一个不答应!”

崔贵祥无奈道,“那老佛爷索性把她打发出去吧,学世宗处置大将军王那样,把她送进昌瑞山去守孝陵,不在主子爷们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没那些是非了。”

太皇太后直着两眼沉思,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派她去给祖宗守陵,再派人紧紧盯着她,就算慕容十六出现了也能来个瓮中捉鳖,到时候一道处置了,皇帝也无话可说。即便是痛,咬咬牙,便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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