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无件城主乘车在翟水边行走,有一段河岸隐藏陷坑,马车突然倾覆,眼看就把他扣进去了,是后面车上的伯益大人施法将其救起。此事发生在大禹治水期间,伯益恰好奉大禹之命来到了翟水部一带。
也就是从那时起,无件起了修炼之心,后来还真的入门了。只是近十多年来,他修为一直在四境停滞不前,尽管潜心修炼却不得精进,自认为许是被城廓俗务所累。
来到府门外,无件城主又是一怔,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您,快请进府中一叙!”
他没有叫出伯益的名字,将两位客人迎到了后园的亭阁中,吩咐府中仆役不得来打扰。当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后,无件城主才再度行礼道:“伯益大人,您怎么到我这儿来了?真没想到您还安然无恙!”
伯益开了句玩笑道:“我还活着,无件大人很意外吧?是否要上报大夏天子,将我拿下邀功啊?”
无件城主赶紧摆手道:“天子已宣布您死于乱军之中,此事便已揭过。而见到您安然无恙,我很高兴!不知您今日找来有何事,亦不知我能帮您什么忙……”
伯益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来为难你,而是这位随玉公子想见你一面。”说着话伸手一指小九。
无件城主很诧异地看着小九道:“不知这位公子来自何国,找本城主有何事?”
伯益又介绍道:“随玉道友乃宝明国公子,亦是太上门生。他曾在吕泽部长居,得虎君现身亲自指点多年。”
无件城主本以为小九是伯益的随侍,听说小九是宝明国公子时,他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再听说小九乃太上门生、并得虎君亲自指点多年,眼神立刻就变了,上前把臂道:“原来是随玉师弟!我亦是太上门生,曾在薄山顶上听太上讲法,不知太上近况如何?”
其实小九和无件都未正式拜虎娃为师,但他们曾在虎娃座下听讲,自称太上门生倒也没什么不可。小九见无件城主突然变得这么亲热,还称呼自己为师弟,只得苦笑道:“我亦未见先生多年,不知先生如今在何处逍遥。”
无件城主:“太上行踪无定,而师弟曾在太上座下听讲多年、得其妙法指引多多,能来此相见,真是师兄的福缘。不妨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让我好生向师弟请教。”
小九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今日只为一事而来,日间在城外集镇中偶遇,一位名叫柴郎的后生杀人。我已打探出大致的前因后果,不知城主大人是如何处置的?”
无件城主纳闷道:“就为此事,难道师弟与那柴郎或当汉有旧?”
小九摇头道:“并非故识,今日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无件城主又很疑惑地看了伯益一眼,伯益摆手道:“我已不在假帝之位,不当断裁此事。但随玉道友既然感兴趣,城主大人不妨答其所问。你已做何裁断,又为何那般裁断?”
既然小九想问,无件城主也不好驳面子,众人落座,案上早已安排好茶饮和果品,无件城主就简单介绍了一番。当汉杀人并无确证,而且就算有确证,柴郎也不该私自杀他,此事的道理是很清楚的。至于柴郎,杀人证据确凿,已报中华天子核审其刑。
为什么要报中华天子呢?从帝尧时代起,这就是定例,到了皋陶大人编写刑典后,这更是明确的礼法规定。一般的民事纠纷城主即可自行裁断,但对柴郎这样够得上死罪的重大案件的处罚,一定要上报天子核准,也就是说只有天子才有权下令处决死刑犯。
这么做虽然效率低,却体现了慎重。够得上死刑的案件,都要将情况报到帝都,由相关官员审核一番案情,然后再由天子批复,防止滥杀无辜、体现好生之德。另一方面,有些犯人虽然犯了死罪,但或许情有可原,天子也可以赦免其刑或者改判其他刑罚,以体现仁慈。
无件城主就是这么处置的,按礼法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已派人前往帝都上报天子,而且案件的经过并无任何隐瞒,也包括柴郎曾指证当汉杀人却无法查证之事。翟阳城中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案件了,但无件城主处置起来仍很简练,此刻已经完事了,就等着天子的核刑批复呢。
听完之后,小九诧异道:“就这么简单?你这城主当得怎能如此省心!”
无件城主反问道:“如此有何不妥?我崇太上之道,求清静无为,以无事取之。”
小九皱眉道:“先生所谓无为,非无所作为;所谓无事,非遇事不见。如今分明有事,城主大人怎可如此说呢?”
尽管小九有指责之意,无件城主还是很有修养,并无不悦之色道:“确实有事,当化为无事,我之处置是遇事而为,不增亦不减。”
小九:“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柴郎的指控为真呢?那当汉真的杀了人,城主大人若及时查清,也就不会有后来之事了!”
无件城主一摊双手:“若能拿下当汉定罪,当然更好,若有确凿证据,本城主也绝不会枉法懈怠。可惜柴郎拿不出证据,甚至连地点都指不明,本城主只得如此,也应当如此。”
伯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五条人命的事情,你就说得这般轻松吗?”
无件城主惊讶道:“怎么是五条人命?”
伯益似是答非所问道:“柴郎的告发,确系实情。除他目击之外,山中亦有旁证,众鸟兽见之。”
伯益亦是一名修士,如今已有化境修为,他所修的独门神通,擅长分辨鸟兽之言。鸟兽不会说话,但伯益却能以神念听懂它们所表达的各种意思。此事在中华各部早有流传,他说山中有鸟兽见之,那就是真有鸟兽见到了当汉杀人。
无件城主直起身体道:“鸟兽之语,常人不识,难作堂上证言。但伯益大人既然已有发现,可告知当汉杀人之地,派府役前往查探痕迹,或可发现证据。”
伯益忍不住叹气道:“原来你不是不知如何查案,只是不欲为之。”
无件城主解释道:“非我不为,只是那柴郎未能提供线索,既无证据又想不起案发之地。此刻伯益大人既然能够提供线索,本城主焉有不查之理。”
伯益摇了摇头道:“就算柴郎慌乱间想不起山中道路,你也可派府役搜山,或者派人陪他原路而返,尽量令其回忆。你甚至可以让他指出大致范围,亲自前去搜寻,别忘了你自己亦是一名修士!如此做或有发现,也可能无所发现,但你都没做。”
无件城主一时语结,正要开口说什么,小九又说道:“其实想问清楚并不难,我已经将一位受害者带来了。”
无件城主惊讶道:“你说什么?是当汉所杀之人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九没说话而是轻轻一招手,亭阁中突然卷起一阵阴风,烛光摇曳变成了青白之色,那诡异的气息令人不禁寒毛倒竖。阴风中有一道仿佛透明的虚影现形,飘忽之间似随时都会消散,向着众人行礼道:“我叫胡桩,是来自济丘部的客商,途经此地被凶徒所害……”
小九在天黑前也没闲着,在青牛的指引下去了当汉杀人之地,伯益调查了山中鸟兽所见,而小九则及时施法收聚了一道形将消散的阴神,正是五日前被当汉劫杀的客商。
此人名叫胡桩,来自济丘部。当汉在集镇上告诉他,自己在山中挖出了宝贝。他便悄悄跟随当汉而去,不料当汉的目的却是杀人劫财……胡桩的阴神现身讲述被害经过,此事已真相大白。
胡桩讲述完毕后,小九点头道:“你放心,凶手已伏诛,城主大人会查明案情公布,也有人会通知你的家人,你被劫的财货亦可寻回。”
那胡桩行了一礼,本就有些朦胧飘忽的阴神之形随即消散无存,亭阁中的烛光又恢复了正常。无件城主已经看傻眼,小九又开口道:“城主大人,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无件城主站起身来,躬身向小九行了一礼道:“这世上精气游魂为物、阴神现形,究竟是何等玄妙,随玉道友方才施展的又是何等妙法?无件正想请教!”
小九伸手本想扶他的,此刻却把手收了回来,声音有些严厉道:“你想问的,难道只是这些吗?”
那客商胡桩已死,小九却能施法令其阴神现形,还能把他带到这里来。尽管无件城主已修炼多年,却仍不会这一手神通,更悟不透其中玄妙,惊讶之下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向小九请教。在他看来,这一定是虎娃教小九的,而他当年在薄山顶上听虎娃衍说大道时,虎娃可没有具体讲过这些。
听小九如此问,无件城主赶紧解释道:“我若有此手段,遇凶杀大案,便可唤苦主阴神而问……”
小九打断他,一指身边的伯益道:“伯益道友曾继皋陶大人之位,为中华假帝,核审大案时,可曾唤鸟兽上堂?皋陶大人身边有神兽獬豸,而皋陶大人断案,取证时可曾仅凭獬豸之言?”
无件城主未及开口,伯益已经答道:“众人不识鸟兽之言,怎可传鸟兽上堂为证,那样在众人眼中,岂不是成了我可以随意妄指?……獬豸能察人心,獬豸在时,并不直接断案,而是皋陶大人以其言搜证,无不应验如神。”
小九又说道:“我等寻到胡桩遇害之地,方可施展此等手段。但若你已寻到案发之地,自可搜集诸证,又何必召唤不可测之阴神?”
话语中带着神念,还是讲解了此等神通手段的玄妙,但以无件城主如今的修为,却是很难做到的——
人死为归,受父母精血、得五谷元气而生长,死后重归于天地。那胡桩是真的死了,所谓归,或称之为鬼,只是他在天地中留下的痕迹。他留于天地间的痕迹仍在,小九施法令其凝聚现形,便是无件城主所见之阴神。
阴神多为临终之怨念所凝,只知己身经历、只念临终所思,浑浑噩噩甚至不知自身的存在,也察觉与影响不了周围的事物,而且往往在白日下随风消散。小九来的算很及时,假如再晚上几天,想施展这种手段都不可能了。
人死之后就算因为种种机缘留下阴神,往往都会消散得非常快,在极特殊的情况下,阴神被唤醒、又得到了外界护持凝练,也可能长留于世,称之为鬼修。而鬼修可不仅仅只有阴神,常人也可行鬼修之法。自古总结鬼修之法的大宗师,当然就是高阳天帝了。
出身阴神的鬼修极难大成,但若不得大成,在世存留最长的时间也超不出生前原有的寿元。按照后世某些人的说法,便是阴寿不超阳寿。
小九以仙家大神通勉强凝聚胡桩的阴神并将其唤醒,自述遇害经过之后,执念已消,当然也就烟消云散、重归天地轮回了。无件城主叹道:“可惜这客商之阴神已散,否则可在堂上唤出,指认当汉杀人之罪……天子核刑时,便可对柴郞从轻发落,或怜而释之。”
小九的怒意已有些掩饰不住道:“伯益大人当然当年断案时,尚不凭鸟兽之言为证,城主大人难道要以鬼神之事呈堂吗?若人言不足为证,鬼神更不足为证。”
无件城主赶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有所感叹!已知案发现场与苦主遇害经过,有此线索就好办。据那胡桩所说,当汉将其尸骸抛于深涧,我可派府役寻得,与目击者柴郞证言相合,便可定案。”
小九反问道:“仅仅就是这样吗?拿当汉杀胡桩动机何在,其所劫财货又在哪里,这是否是他的第一次行凶?伯益大人方才说的可是五条人命!
我干脆都告诉你吧,两年来当汉已行凶三起,皆抛尸于同一深涧、为鸟兽所食。我能施法凝聚当汉之阴神,对另外两名苦主却用不得此等手段,但猜其皆为路过客商。当汉所劫财货有的已挥霍,剩下的东西,就埋在他自己家中水缸下面,你可派人搜出证据。”
小九施法凝聚并唤醒胡桩之阴神,提供的只是线索而已。线索不是最终的定案证据,却可以成为查找证据的思路与方法。比如某人做了一个梦,梦见死者告诉自己很多事情,这个梦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但可以成为查出证据的线索。
小九对无件城主已经有些不耐,干脆将自己查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让无件城主去取证便是。无件城主追问道:“这是三起凶案,为何有五条人命?”
伯益大人忍不住插话道:“当汉不是一条人命吗?柴郞当众刺死当汉,按律亦是死罪,这不也是一条人命吗?”
无件城主自始至终的处置看似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没做。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是相当简单的。当汉杀人已被柴郞撞见,而且柴郞跑到城主大人这里来告发,就算柴郞想不起案发地点,无件城主也可以派人协助柴郞回想,加派人手去搜山。另一方面,也不能只简单的询问当汉了事,应该正式的传唤并审问他。
在这种情况下,柴郞也就不会再去杀当汉、犯下死罪了。而当汉还活着、有可能取得其口供;就算当在汉那里没有审出口供,他家里的水缸下面也是可以搜出罪证的。
这一切并不需要小九和伯益出手,也不需要动用什么神通秘法,普通的府役就完全可以做到,更别提身为修士的无件城主本人了。面对斥责,无件城主并无愠色,又起身行礼道:“多谢二位查明此案,更多谢随玉指引鬼神妙法,我明日一早便派府役去核实证据。”
小九:“拿到证据,但事情已出,城主大人又打算如何办呢。”
无件城主:“既然案情有新的变化,待我查证清楚后,再派人详细上报天子。天子若知别有内情,想必会特释柴郞,至少会留他一命。”
“柴郞本不必获罪,皆因城主大人之失!”小九长叹一声,又问道,“天子的批复,何日会送达城廓?”
无件城主答道:“最快也得是今年秋后。”
小九起身道:“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伯益道友,走吧!”
无件城主殷切挽留道:“随玉师弟,刚刚相见,又何必着急离去?你我同在太上座下听讲,难得如此有缘,当好好切磋交流。”
小九已经往外走了,听闻此言突然转身道:“你曾在太上门下听讲,但切莫再自称为太上门生,更不要扬言所求为太上清静无为之道,徒令先生蒙羞!”
伯益亦说道:“身为城主,比之常人有太多条件可潜心修炼,而你又认为城廓事务耽误了你的修行,既如此,你还不如不做这个城主呢、也不配做这个城主!”
小九虽然气愤,但说话时仍给无件城主留了神念心印,算是继续数落他,也算是点化他。若无件仍执迷不悟,那么小九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了。
所谓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该做的事都已做好,不必再折腾。所谓无事,可不是城主不管事,而是城廓中相安无事。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号称无事取之吗?
无为而无不为,是先生对于治世事最高的想描境界理述,却让这位城主这样庸俗化的曲解,甚至成了无所为的借口,怎么能令小九不生气?其实自古以来,这种极致理想状态的治世是不可能达到的,也只有在轩辕帝末年才有所接近。轩辕黄帝“垂裳而治”,传为千古佳话。
谢绝了无件城主的挽留,来到城主府的大门外,伯益大人又问小九道:“你好像很不看好无件的修行,也不愿意与他多说。”
小九:“若欲修仙,须知天下无不忠不孝的神仙。”
伯益:“哦,何忠何孝?”
小九:“忠于事,孝于恩。”
伯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这就直接去姑射之山吗?”
小九:“至秋后还有半年,先访姑射之山。伯益道友知翟水部伯君住在哪里,平日都会从哪里路过吗?我们的车就从他门前走、迎他面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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