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金店底下的这间地牢并不大,但是黑乎乎的,刚才凌冲一心只想冲出铁门逃命,竟然没有注意到牢中还有别人。现在看见了那个高大的人影,他料想定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于是微一点头:“多谢救命之恩。在下无法行礼,恕罪则个。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话音才落,那人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把自己真面目暴露在微弱的光芒下:“你不识得我么?”

凌冲见那人身高七尺余,方面阔口,横眉努目,一部花白的胡须根根钢针一般,煞是威猛,心下颇有好感。于是勉强笑笑,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似前此未曾有幸得睹前辈尊范哩……”

“年纪轻轻,讲话好不罗嗦,”那人笑了两声,“未曾见面,便不识得么?喂,你名字唤作甚么?”凌冲急忙回答:“在下怀远凌冲。”那人皱皱眉头:“怀远,那是甚么地界?兀那汉子,你这般讲话须不累么?何不去了绑缚?”

凌冲苦笑道:“有劳前辈,帮在下……”那人一瞪豹子般闪亮的双眼:“你耍我么?凭我适才扯你一把,尽掂量得出你内功也颇有根底,小小一条麻绳,莫道崩他不断?”

凌冲叹口气:“料应如此……只是确实……这麻绳……”“看你也不似在扯谎哩,”那人打断他的话,“定是运气法门的不对,且待我与你详解一番罢了。”

凌冲才要说话,那人却后退半步,双掌按住胸口,连珠炮似地说道:“你四肢被缚,须得搬运大周天,小周天是无益的。然而真气不能始于丹田,那是静功的归元之法,真气须始于膻中气海……”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胃部上方比划:“这里便是膻中,由此将真气循了二十部脉道的经络流注运行。嗯,讲说明白一些,便是先下通丹田,再冲锁钥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喏喏……”

那人做了一个很不文的动作:“便是指的会阴**。其后将真气上折‘尾闾关’……错了,错了,那是小周天搬运哩。你须得下通双股,走足太阴经下涌泉**,在足底心,然后再由足太阳经上至会阳**,再冲‘尾闾关’。由尾闾分两支流注,夹脊上行,至腰脊第十四节椎两侧的‘辘轳关’。其后继续上行……”

他连比带划,缠夹不清地说了一大套,凌冲只觉得这些法门粗浅至极,自己十岁上初练内功,师父就已经传授过了。好不容易挨到一大套讲完,那人笑嘻嘻地问道:“可听明白了么?且自试一试看。”

凌冲不敢违拗,暗暗搬运了一遍大周天,却依旧四肢乏力,丝毫不见成效。他只好继续苦笑道:“在下愚鲁……这个,这个似乎不行……”

“孺子不可教也,”那人叹一口气,“白白讲说半晌,还须某亲自动手。你早说不行呵,劳我唇干舌燥……”

凌冲也不知道是该笑好,还是该哭好。只见那人两步跨到自己身边,蹲下来用力解自己的绑缚:“喏,你看我搬运周天,运气于指,要扯断这区区麻绳,还不是手到擒……咦,不对……”

那人一扯不动,绳索更加勒紧,直疼得凌冲把嘴唇都咬破了。那人大怒:“甚么东西,这样绑人,尽往肉里勒去,存心与某作对么?!”用足力气,又是一扯。

接连三下,才算扯断绑绳,凌冲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四肢百骸仿佛被利刃脔割一般,好半晌动弹不得。那人似乎也有些愧疚,忙转过身去,把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喂,这汉子,你且好生歇着,先不用便坐将起来。”

“多、多谢前辈相助,在下无以为报,”凌冲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再次问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话音才落,忽然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凌冲急忙向后一缩,却见一条三尺多长、碗口来粗细的硬鞭横在自己面前。

那人“哈哈”大笑:“不识得某,须识得某的兵器。”凌冲细看那条鞭,只见通体是黄铜打就,金灿灿的好不耀眼,但奇怪的是,鞭身作四棱形,倒有些象锏,上下九节,每节每棱上都镶嵌着一朵漆黑的梅花,花瓣边缘异常锋利,瞧质地象是玄铁铸就。

那人眨眨眼睛:“如今你可知晓了么?”凌冲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有哪一位武术名家是使铜鞭的:“前辈莫非是博兴州谭老英雄么?”

那人面色一沉:“谭悦是甚么东西?再猜!”“遮莫是……”凌冲想一想,“‘鞭王’司马大侠?”“司马骥所使的乃是铁鞭也,”那人极度珍爱地抚摩着自己的铜鞭,“这样兵器唤作‘梅花豹尾鞭’。你且看这黄底,黑花,可似豹子的尾巴?怎还不晓得某是哪个?”

凌冲反复思量,却终于还是茫然地摇一摇头。那人象是非常失望,挺直了腰,收好豹尾鞭:“无见识的小子,罢罢,且说与你知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

他说到一半,象是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哎呦”一声,赶紧顿住,改变话题:“险些出事哩——喂,凌冲,你是唤作凌冲么?你却是甚么人?”

“是甚么人”,这种笼统的问题可怎样回答才好?凌冲犹豫了一下,那人一反手,不知道从哪里又把豹尾鞭掏了出来,向凌冲恶狠狠地一瞪眼:“你可是汉人?”

“自然,在下……”凌冲才说话,又被那人打断了:“你帮了鞑子做事?”凌冲急忙分辩:“在下甚恨鞑子,岂能……”“那你又在相助谁人?”那人竭力表现出一种怀疑和凶狠的态度,看得凌冲心中暗自好笑,“他们为甚么要关你在这里?”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凌冲只好回答:“只是误会罢了……”“误会?”那人鞭梢一指凌冲:“遮莫你也是朱元璋的部下?”

凌冲心说你虽然救了我的性命,可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报出来,反倒象审问犯人似地反复盘问我的底细,心下不禁有气,干脆来个以攻为守:“然则前辈又是甚么人?是汉人是蒙古、色目?你又是怎样进来的?尊姓大名为何不肯见告?”

他这连珠炮似地一顿发问,倒把那人唬得一愣:“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罢了,罢了,我天不怕,地不怕,便告诉你知晓又打甚么不紧?某自然是汉人,祖籍广元,乃是吴王诚聘的客卿,可听明白了么?好,你……”

凌冲愣了一下:“却是哪个吴王?”原来至正二十三年九月,张士诚称吴王,第二年正月,宋小明王麾下吴国公朱元璋亦称吴王,这样天下有了两个吴王,时人遂以东吴王、西吴王区别之。

凌冲心想,如果己方在大都潜伏着这样的高手,怎么自己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对方八成是是张士诚的部下。这两年张士诚和朱元璋大王正在江南连番恶战,还好没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向他和盘托出。他不让对方有反击的机会,继续问道:“前辈怎样称呼?看前辈身携兵器,不似被囚禁于此牢中的,却不知是怎样进来的,进来所为何事?”心说难道大王埋在大都的这枚钉子,还没被元朝侦破,却已经被张士诚的人发现了么?

“这个……”那人面有犹疑之色,“我的名字称谓,他日你定会知晓,也不争说早说迟——喏,你出去提一下这支‘梅花豹尾鞭’,自有人指点于你……”

他说着说着,似乎又有点得意了起来:“你年幼识浅,竟连某也不识得,此刻若是自报出姓名,倒似某自夸哩。哈哈,迟早你定会知晓,却也不用我自来说知……至于如何得进来,这个恐怕牵累到旁人,此刻尚不便讲说……”

“然则前辈进得这地牢来,自不是专为了解救在下,所谋何事,还望见告,这个……”凌冲话才出口,突然想到这个人讲话虽然有点懵懂,却不象真是个糊涂人,他若是身负了张士诚派遣的任务,专来破获朱元璋在大都的细作,怎么可能会告诉自己?只好试图改口:“这个……若有用得着在下的,请前辈尽管吩咐。”

“你问了某一大套,自身可是滴水不漏哩,”那人嘴里这么说,神色却似乎颇为赞许,“看在大家都欲推翻元廷,驱逐蒙古鞑子的份上,哪怕你是朱元璋的部下,只须亦是汉人,暂时联手也未尝不可。”

凌冲急忙一仰头:“在下专以驱逐胡虏为志!”“好!”那人一把揪住凌冲的肩膀,扶他站了起来,“时辰须差不多了也,你现下可能活动了么?”

凌冲伸伸手脚,气血基本上已经通畅了:“全凭前辈吩咐,只要是为了反元大业,在下万死不辞……只是,须先得出去了……”那人“哈哈”大笑:“既进得来,岂有出不去的道理?”

他放开凌冲,走近门边,左手在腰间一摸,便往窗口伸了出去,象是在够甚么东西。够了几下,脸上突然现出奇怪之极的表情,左臂和半个肩头都已经伸出去了,却似乎还是没有达到目的。

“怪哉,这可……”他忽然回头,向凌冲道,“险些将你忘了也。你的手臂……或许比我的长些,且过来试试。”说着话,把左臂收了进来,轻轻一抖手腕。

凌冲听风辨形,右手一捞,原来是柄两寸长的铁钥匙,不由大喜:“有钥匙便好了。”“好个鸟!”那人让开两步,“快来试试。”

凌冲走过去,也把右臂伸出窗口,向下弯折,寻找锁孔。他的手臂倒似乎确比那人略微长些,却也不能把钥匙**锁孔。“怎样?”那人问道。凌冲皱皱眉头,一脸的尴尬:“将将摸着,却……”

“一着错,满盘输,”那人低头踱步,“那狗厮明说可以打开的……他的手臂为甚么恁么长?”凌冲一头雾水:“在说哪个?”“你管是哪个?”那人一瞪眼,“休停下,且再试来!”

他左手抱着右臂,右手却不停用豹尾鞭轻敲自己的脑门:“唉,唉,若元方在此便好了,他定有妙计哩……似我这般愚钝……”

凌冲竭力把手臂伸长,还是仅仅中指能够碰到锁孔,想要冒险,又怕失落了钥匙,得不偿失。他叹口气,把右臂缩回来:“须是另谋良策……前辈,你却是……”话音未落,忽被那人一把捂住了嘴。

凌冲瞥过眼去,只见那人向他一努嘴,侧过耳朵来。凌冲会意,也侧耳静静听去,果然地**中隐约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来得很急,越来越近,忽听一个声音道:“咦,这里有扇门哩。”接着,另外一个声音说道:“且过去瞧瞧,千万小心。”

随即一张蜡黄的面孔凑近了窗口。那使豹尾鞭的高手徒然疾风般松开捂住凌冲嘴巴的左手,五指张开,一把掐住了那面孔两颊上的颊车**。

窗外那人吓得呆了,只觉得两颊剧痛,不由自主张开嘴来,喉头“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只听他身后那人问道:“老柱,怎的了?莫非见着甚么古怪物事?”

话音才落,豹尾鞭从那张面孔旁边的空隙里徒然飞出。只听一声惊呼,随后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音传来。凌冲大惊,问道:“前辈,你这是……为甚么杀他?”

那人也不回答,一伸右手:“与我钥匙。”凌冲递过钥匙,那人就从窗口缝里把钥匙伸出去,冷冷地说道:“想活命的,快与我打开了铁门!”

外面那人吓得脸色更加蜡黄,哆哆嗦嗦地把手凑上来,接过钥匙。使豹尾鞭的高手怒目圆睁,低声喝道:“仔细了,倘若钥匙掉落地上,某就捏死了你!”窗口那张面孔不住扭曲,好半晌,才听见锁孔里传出“咔”的一声。

使豹尾鞭的高手徒然松开左手,同时右膝用力,一顶铁门,“当”的一声,铁门大开。门外那人胸前铁门,背后**壁,连吭也没能吭一声,立刻胸凹脑裂,一命呜呼了。

凌冲抢先冲了出来,看见铁门底下一道血泉涌出,再一转眼,不远处豹尾鞭旁,直挺挺地躺着具口眼不闭的尸体,不禁大怒:“你须不晓得他们是甚么人,为何下此辣手?!”“你怎道我不晓得他们是甚么人?”那人走出来,捡起地上的豹尾鞭,“他们须不是鱼儿,你又不是惠施——且揭开他们衣襟,解下腰牌来看。”

“腰牌?”凌冲一愣,几步奔到不远处那具尸体旁边,蹲下身来查找,果然在他腰间发现了一面黑漆金字牌,“大都警巡院?!”

那人收起豹尾鞭:“哼,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自以为是?下一遭须先探查明白了,再来责问他人。”凌冲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点点头:“前辈……前辈如何晓得他们是鞑子走狗?”“我非神仙,但能掐会算哩,”那人“嘿嘿”地笑道,“且遂我来,不久你自然明白。”

※※※

两人穿过长长的地**,来到出口附近,只见那架木梯斜搭在壁上,顶上的木板却已经被掀开了。那人才欲去取木梯,忽然一声惊呼,从上面头下脚上掉下一个人来。

凌冲急忙抢前一步,把落下的人接在怀里,右手食中两指趁势拿住他背部大椎**。还没来得及细看究竟是甚么人,先有一股幽香悄然飘来鼻端。凌冲心下一跳,怀里的人已经叫了起来:“甚么人?放开我!”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女子。

凌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这人一张柔嫩的小嘴。忽听上面有人笑道:“啊哈,那丫头定被沈老柱他们捉着了——我说两位啊,先捉将上来,大伙一道快活,休吃独食哩。”

凌冲低头一看,只见一张俏脸在自己臂弯里涨得通红,双目怒气如火,果然就是邱福来的女儿,那个使剑的蓝衫少女。他急忙把她放了下来,但两只手却依旧拿着她的背心**道,捂着她的嘴,

那个使豹尾鞭的高手“呼”的直跃起丈余,从顶上的出口直接冲了出去。随即是两声闷哼,那张花白钢髯的面孔又在出口处露了出来:“做掉了,上来罢。”

凌冲这才松开那少女。那少女甫脱掌握,好象蓄势已久,右臂抡圆了就是一个巴掌向凌冲脸上搧过来。凌冲为抱住这少女,一直心下不安,正想该怎样解释、道歉,所以对她这一着早有预料,当下随手一捞,已扣住了来掌的脉门。

那少女半边身子突然酸软,这一掌就搧不下去。“邱小姐,”凌冲轻声说道,“此中误会甚多,待得了机会再……你爹哩?”“喂,”上面的人低声唤道,“先上来讲话。”

凌冲望着那蓝衫少女清澈透亮的一对明眸,少女脸上一红,垂下眼去,神色似乎已经不象刚才那样羞怒交集。凌冲暗中松了口气,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他把梯子架起来,先爬了上去,蓝衫少女随后跟上。只见上面摆放着一些箱笼、兵器,脚落里和一具木箱盖上,伏着两具颈骨折断的死尸,那豹尾鞭高手却正蹲在墙边,朝着一个小孔,象在张望着甚么。

凌冲和蓝衫少女蹑手蹑脚地凑过去。那人回头望了凌冲一眼,伸出右手食指,好似漫不经心地在身旁墙壁上一点。原来那墙壁是木板制成的,他这一点,近一寸厚的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被捅出一个洞眼,淡淡的光亮透了进来。

凌冲凑近洞眼,向前面的屋中望去,只见正中间坐着一个青年人,髠发结辫,黑面短髭,穿紫色翻领小袖袍子,是蒙古贵酋打扮,双拳柱着大腿,颇有威势。在他身后站着一名青衫文士,面孔隐在暗影里,看不清相貌。

邱福来、那使判官笔的老人、使抓子棒的长大汉子,以及暗算自己的“四叔”,全都伏在那紫袍青年面前,生死不明。旁边还有五条大汉,或刀或枪,各持兵刃,瞧服色,和被豹尾鞭高手杀死的那几个人正是一路。

凌冲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青年用蒙古话恨恨地说道:“多普拉旺一心抢功,竟敢不先禀告于我……这般货色,捉上一千,也抵不上一个阿厮兰!”“殿下,”似乎是那文士开了口,说的却是汉话,“不如龚某……”

凌冲是侧着面孔,左眼向外观望,右眼却正对着那使豹尾鞭的高手,却见那人听了这文士说话,无端地左手一震。他一分神,文士后面的半句话就没能听清。

“老柱他们怎的还不来?”过了稍顷,又听那青年说道,“劳烦龚先生去望一望。”那文士微一躬身,象是在行礼。

凌冲才在思考对策,忽然后颈被人一把捉住。他大惊之下,回手欲格,却听耳边一个极低的声音说道:“是我,快藏起来!”原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豹尾鞭高手。

凌冲才自一愣,早被掷进了身边一具木箱里,接着,又一个柔软的身体被掷入他的怀中。只听那豹尾鞭高手低声吩咐:“不教你们出来,切莫动,更莫出手哩!”随即眼前一黑,箱盖已被合上。

凌冲伸手轻轻地把木箱盖顶开一道缝,向外望去,忽然一只柔膩的小手按上了他的面颊。凌冲心里不禁一荡,只听分明是那蓝衫少女的声音:“对,对不住……忒挤了,你偏些儿身,好么?”

凌冲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唇前“嘘”了一声,随即微侧过身,继续向外面望去。只见一双丹羽描金的歧头履缓缓从面前踱过,走到那未曾闭合的地**前面。凌冲才想透出口气,忽然眼前一花,那双歧头履竟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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