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同样是在偏殿,一张长桌,老胡大人一人独坐一边,另一边坐着以温琅为首的祈国团队。
温琅这些天熬得辛苦,想来想去想不到其他的法子,所以在被迫接受胡莱的意见时,显得有些狼狈和焦作。
既然是谈生意,那便什么都有价,包括土地也是,胡莱提出的是既然还不出银子来,就拿田地生意来置换,流七月买的债券极多,多到他可以买下很多很多的地。
胡老有备而来,他闭着眼睛想了想傅问渔交给他的那卷纸,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之后,开始向温琅买地,那不是按亩按顷来算,而按一座一座城来算,以流七月的债券,再以祈国的土地价格,足够流七月买下祈国城池十七座。
整个祈国不过三十六城,流七月要买走祈国近一半的国土。
温琅的眼中都要淌出血来,狠狠地盯着胡莱:“胡大人,你们是在逼朕割地还款吗?”
胡莱大人抚须含笑:“祈帝误会,老朽只是按着流公子的嘱托行事,要么还现银,要么,用这些土地来换,仅此而已。”
“这是不是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的!这是不是傅问渔早作好的准备,这才是最后一步棋,对吧?”温琅心中生起荒谬的感觉,以为亏空了整个祈国便是她最后的目的,现如今看来,那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胡莱微微一笑,气度从容:“老朽听不明白祈帝的话,此事只与流公子有关,如何还与贵国皇后有关?还是先不说这些无关话题了,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祈国以地偿债的事,如何?”
老大人一边说,一边用笔在纸上写下了十七城的城池名,笔墨暗藏刀锋,老大人掩袖抬手间,写下的好像不是祈国的国土,而是最简单不过的单纯的文字而已。
然而这足以使温琅欲要杀人,一国之君,何为最重,无非是一为民,二为疆,如今民生刚缓,胡莱便逼上门来讨要疆土。
“胡大人,你也是丰国重臣,朕想您也知道,于一国而言,一寸疆土不可失,是一国之君守国之道,胡大人明知此事朕绝不会答应,又何必还要提起呢?”温琅靠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胡莱。
两国交点不斩来使,这两国还未打上,更不好对胡莱怎么样,否则的话,温琅绝不会让如此大胆的胡莱活着回去!
胡老听出他话中杀机,却也不惧,气定神闲:“疆土的确是一国最重之物,祈帝年轻有为,护国安民,此等心怀老朽好生钦佩,如此,那就请立刻归还现银吧。”
温琅眼睑轻跳,桌下的双拳握得极紧,白骨森森:“胡大人,若朕这两种方法都不答应呢?”
“祈帝说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寻常百姓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祈帝身为一国之君,对此更该清楚方是,老朽也流公子也未说非要逼你给钱,而是留了后路,您若是看不上,那我丰国也就只看得上现银了。”
他说丰国,而非流七月,因为知道,只是一个流七月的话,温琅总是会想方设法的拖延,而拉出丰国来人,他便不得不对应对,这也是让胡莱这个丰国鸿胪寺卿来讨债,而不是让流七月来的原因。
胡莱说这话间,总是和善的脸上露出些峥嵘锋芒,老人家之所以能平和无争,是不争则已,争必得。
那天这样的对话磨了很久很久,坐在温琅身边的一众臣子哭喊连天,声声怒骂此来叛国卖国之罪,丰国是何等的无耻卑鄙,何等的趁人之危,何等的该死,可是这世上唯一能传播出去的声音只会是强者的,祈国作为弱者,就该有弱者的自知之明——不是喊叫的声音越大,越能引人注意的,毕竟国家相斗非两条恶犬相争,声音越大只能代表你越心虚。
温琅坐在椅子上,看着胡莱一个人力战群雄半分气势不弱下去,他仅凭一人便能说得一众人无反手之力,他完全不要脸,如同当年在四方会谈时一般,他和和气气的,平平淡淡的,却半点不让地为丰国争取着最大的利益。
这场激烈的争吵一直延续到了晚间时分,祈国的大臣早就饿得头晕眼花骂不动了,胡莱从怀里掏出个烧饼就着宫里的好茶慢慢咬起来,一边吃一边捡着掉下来的烧饼渣子还一边说:“辛苦各位今日将此事定下来,老朽啊,实在是想回丰国了,你们祈国的这风雪太大,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寒。”
他说着,将油纸里包着的烧饼推到了桌子对面,递给了众位大臣,意思明显得很,给不出个结果,今儿谁也别想走。
栾二千看着手边的烧饼气得发抖,强撑着笑脸:“胡大人哪里话,您难得来祈国一趟,怎好用这种东西来招待您,我立时叫人备下好酒好宴。”
他步子快跨一步,胡大人便叫住他:“栾大人好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老朽肠胃来了刁钻,吃不惯饕餮大餐,只吃得下这些寻常之物,大人就不必忙活了。”
“你贱得啊你!”栾二千骂道。
胡老喝茶咽饼笑而不语,两个烧饭下肚他恢复了力气:“不知祈帝可想好了?”
温琅沉默了很久了,他一直在想,当年他的父亲再怎么不行,再怎么贪色,也是保得这祈国完完整整的,他把这祈国交到自己手里,自己成了祈国的皇帝,怎么就落得要割地赔款了?
日后在祈国的史书上,他该是被怎样记载?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路已经很明显了,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就像最开始那般,傅问渔把所有人的位置都定定的死死的,不给人留下半分可选择的余地,她精心布局,巧妙引诱,将所有人都哄进这个局里,然后按着唯一的路走下去。
栾二千是,温琅也是,不是温琅不够聪明,也不是他昏庸无能,而是傅问渔在做一局的时候,太过费心费力,她几乎穷尽了她一生的智慧来做这件事,那不是任何普通人可以避过的惊天浩劫,这场浩劫中唯一受利的人,只有祈国百姓。
其余所有人,都是局中棋子,包括傅问渔自己也是,她以己身为棋,设下大局,对抗着的,是同样以她棋而设下的十八行宫大阵。
从来,她都没有忘记过自己最初始的目的,是温琅这些人快要淡忘了,在长久的其他事情的干扰下,温琅他们快要忘了沈清让坐在阵中守着的是什么,忘了傅问渔从一出生就被操弄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也快要忘了,这场下到了七月的大雪,起始的原因是什么。
傅问渔从来都记得,所以,她不在乎牺牲更多。
方景城从来都记得,所以,他不在乎为了一个人成魔。
争吵不休中,温琅抬手压住所有的声音,目光清亮地望着胡莱:“朕接受你的条件,但是朕有一个要求。”
胡莱大人放下手中的烧饼与茶杯,摊开了笔与墨,抬手相邀:“祈帝请说。”
“一,以土地归还国债,可以,但是,这十七城需再细细商榷,有些城池是险要关隘,胡莱大人心思太狠了些。二,方景城需答应朕,两国战事起,不伤百姓,不杀无辜,不屠城池,不抢夺财物,不奸淫妇女,不掳掠儿童。”
他话音落,满室死寂。
尤其是栾二千,他已作好了准备,脖子上这颗脑袋他不要了,今天晚上回去就叫夏夏赶紧跑路别也跟着丢了命,府里的下人全给散了去,后院里的几只鹅也一并放了,不就是一死嘛,死他一个人就够了。tqR1
毕竟卖国之事,栾二千不指望皇帝还能放过他。
可是皇帝说的这些话,生生将栾二千逼出了热泪来,这是真正的泪水,饱含着感动与激动,饱含着对祈国这片疆土赤诚的爱,饱含着对温琅的尊敬与钦佩,不是他平时里死活挤出来的几滴鳄鱼泪。
这句话一出,便是说明温语琅接受了姑奶奶的安排,那一条从去年那一场君臣夜话起,栾二千就在说的退路。
这位固执又年轻的帝王,他选择了妥协与退让。
胡老一一记下,敛墨收笔放在笔搁上,抬头看着对面那位年轻的帝王,他不是第一次认识温琅,当年温琅还是太子的时候,来四方会谈胡莱并没有对他多看几眼,丰国好儿郎何其多,有识之士何其多,温琅虽风流倜傥,又有些能力,但对看多了人间好儿郎的胡莱来说,那算不得什么。
来这祈国后,这位年轻的皇帝总是有点被傅小姐牵着鼻子走的意思,虽说这对丰国而言是好事,但是作为一国之君来讲,他这样作为总是有些不妥了些,胡莱在心底有一份评价,但不会说出口。
今日听他这席话,老胡大人起身整衣,站在对面,神色恭敬,对着温琅拱手一拜:“老朽必将此话带着城王爷,不负祈帝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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