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国有两位老人,是将丰国利益放得高于一切的,两人一正一邪,京中有胡莱,边疆有颜显贞。
这两人都是敢冒着诛九罪的风险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的,京中的胡莱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动手脚,而边疆的颜显贞则是敢在方景城的暴怒下做动作,只要是为了丰国好,为了丰国的百姓好,他们便什么都敢做。

在方景城离开京城再次来边疆的时候,他去见过一次胡莱,老胡大人这两年为丰国的事操心颇多,银丝满头,但是好在他的儿子胡膏越来越有担当,越来越成器,他倒也是放心不少,只是见着方景城的时候,仍是叹息。

往年间的城王爷至少还有几分温度在,不似此时这般冰冷无情,像块没有知觉没有情绪的石头,他叹了几声气,给城王爷倒了一杯茶,问着城王爷,你决意如此,可是想好了后果?

老胡大人活得久,什么事都看得明白,他知道,城王爷此次攻祈,不止是攻祈那般简单的安排。

方景城喝了一口他的茶,看向胡莱:“胡老,我说过,等我娶她的时候,请你来喝喜酒,她无父无母无亲族,你疼她怜她尊敬她,又怎忍心看她再受委屈?”

胡莱便点头:“如此,老臣明白了,王爷,少卿小将的确值得你此举所为,京中一切自有我们在,你不必担心,早日凯旋,老臣便在京中等你们好消息。”

然后方景城便率军三十万,直奔商洛,在商洛的时候,他又遇上了一位老大人,这位老大人手段不输胡莱。

原是定在第二日要去攻打祈国的末族十五万大军,一夜之间全都病倒了,方景城望着满地的病员,望着一脸闪躲之色的执寒,牙根咬得几乎碎掉,一言不发,找到了颜显贞。

颜显贞早知方景城会来,在自己府上收着几把野菜根,简单的院子里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见得方景城满脸杀气而来,颜显贞将野菜交给家丁放回去,自己坐在小几边倒着酒:“王爷,请坐。”

方景城依旧不说话,但也落坐,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有拔刀直接斩了颜显贞的脑袋,但是他的确是处于快要发疯的临界点,再来最后一根稻草,就足以使他崩溃疯狂。

颜显贞家的酒杯并不精致,虽然他是个贪官不假,但他并不是一个贪图生活安逸舒服的人,往年贪来的那些银子也是让他用在军事防备上了,所以家中这一切,就都显得朴素简单,普普通通的陶瓷杯子里一杯也不是那么可口醇厚的浑酒。

“老臣知道王爷来此是为何,不错,是我让执寒将军给末族军中将士下的药,王爷放心,不是什么会出大毛病的药,只是些巴豆,让他们拉上几天肚子,就当是排毒了,老臣这么做,只是想借您一点时间,让您可以冷静一些日子。”颜显贞抬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方景城陪他一杯,认了他这些话。

“老臣跟着王爷的时间不短了,知道王爷您向来战无不胜,老臣啊,这条命都是王爷您救下来的,自当为王爷所用,可是老臣也希望王爷诸事安好,王爷您好了,这丰国才能好,所以王爷您可以把这当作是老臣的私心,老臣图的是丰国一切安好。”

第二杯酒,方景城依然陪他喝下去。

“此次王爷准备攻祈之事,一切都在快而不乱,准备得当,您以质子身份回来,无一兵一卒,却生生聚来大军无数,还在此之前坑杀祈国水兵二十万,此等壮举,老臣佩服,也衷心祝愿王爷攻祈战事战无不利,攻无不克。”

第三本杯酒。

“可是王爷,此事你准备得如此充分,本是抱着必胜之心,不管是为了丰国,还是为了傅小姐,此举只能胜不能败,而且只能速胜,半点耽误不得,你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所有的布局和计划,这非王爷本心,老臣知道,王爷只是担心傅小姐的安危。”

第四杯酒,方景城犹豫了片刻,才陪他饮落。

“王爷战神之名从非虚得,就算是此时出征,要拿下祈国也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可是王爷,此时出征,会浪费多少时间在过关斩将之上?祈国再弱,那也是瘦死的骆驼,底子总是在那儿,几十万大军拼死相拦的情况下,王爷你就算赢,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想这并不是王爷所想要的,王爷想的,应该是速战速决,一来免祈国无辜百姓受苦,二来,老臣听说王爷必须在今年九月之前一举攻到睿陵。”

第五杯酒,方景城沉默良久,但最终喝下去。

“傅小姐天姿之慧,乃是老臣平生所见。老臣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智慧能她一般令人觉得其智近妖,所行之事令人匪夷所思,老臣想,傅小姐在祈国必是布有后手,这些后手是与城王爷您攻祈的时间相辅相成的,应该是卡好了时间与节点,配合王爷您的行动,如果王爷此时事动,岂不是要将傅小姐一番准备全数作废?”

第六杯酒,方景城久不抬杯。

“王爷此时攻祈,是急怒攻之心做出的决定,看似争取了时间,实则,将一切都变得更为艰难。王爷至情至义之人,不忍再让傅小姐受半点苦,所以才想立刻赶过去,可是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此等道理,您比老臣明白,今日若是出兵了,傅小姐要等您的时间反而更长。”

第七杯酒,方景城指尖轻颤,悲然合眼。

“老臣,言尽于此,多谢王爷今日陪老臣喝了这几杯酒,该说的话老臣也说尽了,想来王爷天骄之子,比老臣想必是通透得多。”

没有第八杯酒,颜显贞喝得有些多,站起来晃了下身子,向着方景城拱手弯腰一拜。

方景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喝了最后两杯酒,听进去了颜显贞所有的话,一杯酒一杯苦,苦过舌尖苦过喉咙苦过心口,方景城全都咽下去。

他走在已然开春可见绿色的商洛城里,来往不息的人流在他身边穿梭而过,他鬓角的白发极是扎眼,引人侧目看,看那白发像不像去年那场下得要疯的大雪?看那白发像不像一个人忍到快要死去没有血色的心脏?

突然他停下来,停在路中间,他的喉间有一声极低的闷哼声,被紧闭的双唇关着无法逃出喉咙,他微皱了两道如利一般凌厉的长眉,闭上了越来越冷酷无情的双眼,将这一声闷哼逼回心底最深处,待得心头快要满溢出来的尖锐疼痛缓慢过去,他才继续慢慢往前走。

走到半路遇到执寒,他脱甲去刀一身常服站在街中,等着方景城走过来,头埋得很深,等着方景城的惩罚,作为蛛网的人,不可违令是铁律,执寒能被颜显贞说动,也证明了颜显贞这个老狐狸的口才何等了得。

方景城并未说什么,只是错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肩:“按原先的进度准备吧。”

“少主……”执寒喊了一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方景城抬手示意他停下,此时的他,并不想听任何道歉的话,也不想听任何开解的话,其实没什么错,执寒与颜显贞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好,并未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到底,是自己太冲动心急了些。

花璇跟杜畏跟在他身后,看着少主快要死去一般的样子,心疼莫名,上天何苦这样折磨两个本就已经足够苦了的人?tqR1

“少主这样多久了?”花璇问杜畏。

“从回丰国的时候,就差不多这样了吧。”杜畏无奈叹息,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的叹息都在这大半年里用尽了,然后他又问花璇:“傅小姐到底怎么样了?”

“难说,你也知道她,什么事都硬撑着不讲,但身体肯定是虚到不行了的,一天一天的什么都吃不下,她能喝碗粥我就要开心很久了,祈国的事不比丰国的轻松多少,她一个人主持大局,本就身子弱,这来一来,更是劳心劳力,祈国的百姓还骂她,我估摸着,这会儿连温琅也会恨她了。”花璇越说越难过,难过得都说不下去,她都这样难过了,更何况方景城?

而后整整两个月,方景城都没有再提提前出兵的事,京中他调来的三十万大军到齐,与末族狼子旗进行的演练整合,粮草也慢慢全都调了来,该有的辎重半分不少全部备下,偶尔他会给流七月写信,问一下他那边的进度如何,并给出一些调整。

流七月似乎有极大的压力,所以在信中也不再开玩笑胡说八道,毕苟提前去了福贵镇帮他忙,也好,毕苟与流七月,花璇与杜畏这两对人,能守在一起也好,至少不必像方景城与傅问渔一般,二人相隔千万里,受着锥心的刺痛却不能言语。

一切都在按原先的计划按部就班的前进,一切都没有出错,快而不乱,稳而不缓,这是方景城的要求。

他恢复前些日子的时候那般模样,对傅问渔这三个字绝口不提,绝口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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