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一生极少有后悔之事,但当他看到傅问渔神色如狂的样子时,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将柳叶的事瞒着她,悔得恨不得时光能倒流,他便不与傅问渔置气,不怪她过份看重沈清让。
那哪里还是傅问渔平日里清雅的模样,衣摆浸在血里,她残酷得如同来自地狱。看她目光痴滞,浑然不知仍在重复着挥动发簪,哪怕大夫人早已断了气丧了命,胸前一片血肉模糊,傅问渔仍不曾停手。

“傅问渔。”方景城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带悔意与一些轻颤,她却置若罔闻。

方景城一把拉起她,抓住她肩膀,入手才惊觉原来傅问渔是这么的削瘦,这柔弱的肩膀轻轻一捏都要碎掉,他不由得放松些力气,让她看着自己:“是我,我是方景城。”

而傅问渔没有半点反应,方景城摇着她的肩膀,声音焦急:“傅问渔你清醒一点!”

此时的傅问渔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脑中全是大夫人如何细说她害死自己娘亲时的样子,你的头一出来,我就塞回去,一出来,我就塞进去……傅问渔红着眼眶,手里的发簪兀自往前一送,那微微颤着的发簪便牢牢地,定定地,送进了方景城胸膛。

方景城却像感受不到疼痛,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任由胸口的衣服被鲜血染出一朵花的形状缓缓晕染开,只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傅问渔。

“少主!”毕苟惊呼一声。

方景城握住傅问渔的手,将她手中的发簪取走,粗糙的手掌细细擦着她脸上怎么擦也擦不尽的血迹,翕合着嘴唇,好似有许多话想说,最终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没事的,有我在。”就好像拥抱一朵最脆弱的花,方景城用尽他最温柔的样子,将傅问渔轻轻抱进怀里,宽大的手掌轻抚着她后背,只是他双手所触之处皆是鲜血。

原本,方景城没有想过会这样的。

他只是想让傅问渔受点教训,等到她服软来找自己的时候,方景城就有了顺理成章的台阶下,可以不跟她闹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傅问渔会直接杀了大夫人。

也没有想过,傅问渔会被伤害成这样。

这非他所愿,所以当他看到傅问渔绝望的样子时,心间骤然而痛。

“叫蛛网善后,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是傅问渔杀了她。”方景城对身后的毕苟和花璇交代一声,将早已神智不清的傅问渔拦腰抱起,声音放低且轻:“我带你回家。”

花璇看着他抱着傅问渔的背影,撑了点坚强的目光,点头应道:“是,少主。”

大夫人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如果让人知道是傅问渔杀了她,傅家的人必将尽一切力量要让傅问渔赔命。

蛛网的人做这些事来很顺手,方景城过来之前,毕苟早就已迷倒了外面的人,五六个人的小队走进来,分工合作,职责明确,有人将地板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半点痕迹不留,还不忘检查屋内的墙壁,桌椅,细缝,确保没有半点遗漏,有人检查了一翻大夫人身上的伤口,看着那些被发簪划得血肉模糊的地方,抽出佩刀,把伤口拉得更大一些借以遮掩,最后一卷草席一裹,扛上她的尸体,对花璇和毕苟一点头:“此事两位姑娘知道该如何圆话。”

毕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便点着头:“明白,辛苦各位兄弟。”

“好。”蛛网的人话不多,扛着大夫人便走了。

两日后,有人在城郊发现了大夫人的尸体,找上方景城要让他交出傅问渔。

毕苟往门前一站,冷笑一声:“大夫人迷倒守卫和小姐,小姐体弱遇迷药昏倒至今未醒,大夫人畏罪潜逃遭人杀害,你们不去抓人竟还敢来寻小姐麻烦!”

如此,此事便掩得半点风声不露。

当然总还是要有些其他的作为的,比如有人说那天亲眼看到大夫人从密室跑了,还有人说在街上看到过大夫人的身影,又有人那天若不是城王爷赶到,只怕傅小姐都要被大夫人害了。

蛛网做这种事,总是滴水不露,毫无破绽。

只是毕苟的心情未不能轻松。

少主并不放心让傅问渔回到傅府去,便把她留在了城王府,放在了他平日里睡觉的床上,而傅问渔醒来后已有两天没有说话,吃得也极少,只是枯坐在王府的院子里,连小开过来看她,她也没有回应。

方景城看着坐在亭子里不说不笑的傅问渔,她像是一尊雕塑,精致但毫无生命力,叹了一声,他终是走上前去,坐在她旁边:“傅问渔。”

毫不例外,傅问渔依然没有理会她。她这两日一直在回想自己的前十五年,小时候她总是盼,要是有个娘亲就好了,就不会被人骂作野种,也不会被人扔石子,那么小的她,多可怜,总是被个子大的孩子欺负得直哭,哭着问岳婆婆为什么她没有娘。

岳婆婆就说,你娘亲太好,老天爷嫉妒,这才早早让她去了。

后来长大些,岳婆婆说起过几回,说那是个多好的女子,温柔贤良,身子不好还是要坚持怀上自己,头几个月吐得辛苦,饭都吃不下,也依然觉得心满意足。

再后来,傅问渔觉得她娘亲一定是在天上保佑着她,不然不会遇到那么多的危险也能活下来。

可为什么真相是这个样子,她的娘亲死得如此凄惨?

方景城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如此脆弱的傅问渔便再不去半点狠心,按他的性子,是最受不了软弱之人的,凡人皆是苦,抱着痛苦不放手堕落至死也是活该,可是面对傅问渔,他便心软。

“傅问渔,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冷酷无情的城王爷,也终于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他从后抱住她,脸颊相贴,陪她看着这光秃秃的池塘,清风掠过有圈圈涟漪,他的声音百年难得一见的如这水纹一般平静而缓和:“不要忘了,你还要报仇。你不想杀方景阅了吗?不想杀傅家的人了吗?你再这么昏沉下去,就是你娘亲想看见的吗?”

傅问渔的眼珠微微一动,有了一点点光彩,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大夫人对我娘所做之事,你是知道的吧?但你没有告诉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任由大夫人那样对我,你是故意的。”

方景城喉头一紧,他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傅问渔,这两天里她虽然不言不语,但她把事情看得透彻,终是自己不该那么做,连他自己都不想愿意自己的小心眼和赌气,所以他说:“对不起,傅问渔。”tqR1

远处的杜微微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花茶,这茶喝下去活血舒气,对问渔姐姐最好不过,她看着傅小姐多可怜啊,回来的时候一身是血,眼睛都没有活人气息,所以熬了两个时辰的花朵,熬出了一杯最好的香甜而不腻的花茶,问渔姐姐喝下去一定会舒畅很多。

可是一听到方景城的那句话,就再也走不动步子,她杜微微跟在城王他身边十年,整整十年!不曾听过城王爷对谁说过“对不起”,不曾见他对谁这般耐心仔细过。

可是刚刚的他说得多么自然而然,多么真情实意,就好像他原本就该这么做。

杜微微看着那两人紧紧相依,她原以为城哥哥再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抱着哪个女子了,她想着城哥哥那么思念肖姑娘,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别人了,可是为什么?傅小姐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城哥哥的,你明明跟城哥哥有三年生死之约,可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的问题,方景城也想不通,他开始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傅问渔好,只是不忍心看着她如此痛苦,不想让她被别人抢走,纵使她总是惹自己生气,故意跟自己反着来,他也终只能在心底一声叹息,哪怕冷着一张脸说着再多的狠话,可是方景城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坚定不移。

正如他所说,傅问渔,我该拿你怎么办。

“傅问渔,纵我有错,你也该拿出你之前的气势来报复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低迷下去。”方景城扳过傅问渔的身子,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我还在这里,难道你就愿意看着我得意洋洋,看你笑话?”

傅问渔失神的目光看着他,他真好看,一如当初第一眼,凌厉的眼神,刚毅的轮廓,还有刻薄无情的薄唇,他好看极了,看得她眼眶都发热。

“我三年后要杀你,难道你就这样坐着等我来取你性命?”方景城低声说道。

“我饿了。”傅问渔抿了抿了嘴唇,开口却说道。

“本王作东,带你去京中最有名的酒楼。”方景城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拉起她的手走过蔓蔓青草地,走进人流熙攘,有小贩在街头举着糖葫芦叫卖,买了一串递到傅问渔手里。

跟在后方的毕苟捧着胸口热泪盈眶:“苍天有眼,菩萨显灵!咱少主终于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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