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他用自己的棉衣把那个女娃裹回家里时,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怒骂。这个家本就不富裕,而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家4口靠着他在镇上做临时电工的那点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她指着他的鼻子喊,要么你在哪里捡的还送回哪里去,要么你就别回来了。
小镇的冬夜,寒冷而寂静。他怀里抱着孩子,在镇卫生院门前走来走去。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把孩子放回那张长椅时,躲在他棉衣下的女娃竟然对着他笑了一下。他心一惊,不,不能把这娃娃扔掉,这是一条命啊!她只好妥协了。从此,他是爹,她是娘,而这个女娃娃,随他的姓,叫金宝。

金宝无法喝米汤,喝进去就会吐出来,小脸苍白。他急得抱着她在地上团团转,是啊,她需要母乳的营养,而不是米汤的粗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一点一点地在结了冰的地上蹭到后村,后村有刚刚生完孩子的人家。

可人家拒绝喂奶给金宝,自己家的孩子奶水还不够吃,怎么能喂给一个不知亲爹娘是谁的野孩子。他几乎是被人家推出房门的,在对方关门的一刹那,他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门缝中,门紧紧地夹住了他的手,门又缓缓地开了。他收回痛得失去知觉的手,嗵的一声跪在地上。

金宝满足地吃到了母乳,而她如此年幼,怎会知道,爹的那只右手,整整一个月无法正常工作。有几次,险些出了事故。

从此,他成了远近的名人,因为他抱着她,几乎求遍了附近所有在哺乳期的妈妈,也几乎是跪遍了村里村外。为了报答人家,谁家有事他都会去帮忙,比如谁家屋顶漏水,谁家结婚,谁家出殡……

金宝6岁了,常常偎在他的怀里,被他的胡子扎得咯咯笑。两个哥哥上学了,她就缠着爹陪她玩。他跪在地上,双手着地,她骑在他的背上,喊着驾驾驾,大马快跑。他就在自家屋里的砖地上,双手双腿着地向前爬。娘说,不许让你爹当马,你爹有风湿病。

他知道,他再陪着金宝玩,也没有金宝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开心。他节省了自己的午饭钱,买了糖果,分给邻居家的孩子,央求,你们带金宝玩,我给你们糖吃。

吵架时,其他孩子骂她:金宝丢丢,没有爹娘。她大声辩驳,我有爹娘。孩子们嬉笑着跑开,你爹不是你亲爹,*也不是你亲娘。

她哭了,擦着眼泪,对自己说,爹是亲爹,爹会当大马。他让她坐在他腿上,说,你看,你大哥叫金石,你二哥叫金锁,只有你叫金宝,为啥?因为你是爹的宝贝疙瘩。说着抱起她一起照镜子,你看你和爹长得多像,要不是亲爹,你能长得这么漂亮吗?

她破涕为笑。尽管年幼的她看不出自己与爹长得像不像,但她坚信,她是爹的宝贝疙瘩。如果爹不是亲爹,自己就不能长得这么漂亮。

金宝7岁那年,爹和娘为了让不让她上学而发生争吵。娘说,女娃读书有什么用?爹说,金宝必须读书,进城做有出息的人。已经供了两个哥哥,家里没有钱再交金宝的学费。爹打算出去借,娘挡在门前不允许,他用力地把娘推倒在地,在娘的哭声中,挨家挨户地借到了钱。

爹把她送到学校,一遍遍地嘱咐她,好好读书,以后做有出息的人。她用力地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叫有出息,但她知道,等有了钱,她一定要给爹买这世上最好的酒喝。

9月的小镇,骄阳似火。她下了课后,看见爹蹲在教室外,衣服被汗水沾湿在身上,*干裂。他说,爹怕你第一天上课不习惯,爹这就回。

也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发现,爹走路时,腿是微微弯曲的,背也是驼的。而那年,爹刚40岁。

她放学回家,家里坐着两位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城里女人一见到她,就奔过来拥住她,有些语无伦次,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孩子,你长大了……她挣脱出来,藏在爹背后,爹把她拉过来,金宝,他们才是你亲爹娘。跟他们回城里,那才是你的家。她不依,死死抱着爹,喊着,爹骗我,你是我亲爹。爹转过身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被城里男人抱上了那辆小轿车,她拼命地挣扎,爹,我要不是你亲生的,能长得这么漂亮吗?爹……

挣扎中,她见到的是娘扶着门框抹着眼泪,两个哥哥追了出来。而爹,给她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她进了城,住进了楼房。他们告诉她,那年有了她时,父母还没有结婚,是没办法才把她放在镇卫生院的长椅上,可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在寻找她。她捂着耳朵,哭哑了嗓子,她不想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那么那么想念着爹。

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现实。那就是,要叫城里男人为爸爸,城里女人为妈妈,而她自己,被改了名字,叫杨阳。

金宝的亲生父母留下三万块钱算是抚养费,余下的两万会分期寄过来。他本是不要这钱的,可他们走前把装着钱的包扔在了院子里。他把那钱收好,说必须还给他们,让他们用这钱供金宝读大学。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闭上眼睛就是金宝的影子。

他做工时,听到一个女娃的声音喊爹,像极了金宝的声音。一走神,手里的电钻打偏方向,反弹回来的石子飞速地崩进了他的左眼。镇卫生院没有这样的医疗条件,转到县里时,左眼已经保不住了。失去左眼的同时,他失去了工作,只拿到了临时工那点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和伤残费。

城里寄来第一张汇款单时,他就决定把所有的钱都送回去。进了城,按照汇款单上的地址找到了金宝现在的家。他蹲在楼下等。他等来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是金宝的父亲,他迎上去,与此同时,金宝和她的母亲从车里下来。金宝看到他,一下冲过来抱住他,爹,爹,金宝想你啊!金宝看到他的眼睛,哭得更凶了,他摸着她的头,爹有右眼,爹还能看得见我漂亮的金宝。

爹把钱强行塞给他们,说,拿这钱供金宝读书,让她做有出息的人。然后再次狠心甩开金宝,弯着腿,驼着背,跑开了。他拼命跑着,跑到听不见金宝的哭声时,停下来,才发现竟然跑丢了一只鞋。四十几岁的汉子,蹲在马路上,失声痛哭。

他总是进城,偷偷地看上一眼金宝,金宝并不知道。这么多年,爹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长大,而当她和一群同学走出校门时,看到了树下的他。只是6年,她当然不会忘记。可6年的城市生活,却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变得虚荣。

他知道她看到了自己,迎了上来,还带着右眼的泪水。同学问,杨阳,你认识他吗?他就站在她面前,他竟然紧张了,掌心渗出汗水来,他多希望她能像小时候一样,坚定而骄傲地说,这是我爹。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说了句,不认识!

26岁的杨阳在市医院工作,是药剂室的一名医生。儿时的事情尽管未曾全部忘记,毕竟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模糊的记忆偶尔也会翻出,可很快就会散去。

那天,她像以往一样从窗口接过药方,按照药方取药给患者。递来的药方上,写着的名字是,金胜利。她微微一怔,抬头,窗口很高,只能看见患者的头,她看得清楚,那只萎缩的左眼和已经花白的头发。

药方上写着“氨酚待因”两盒。她取药的手止不住地抖。这是一种抵抗癌症疼痛或大手术后疼痛的强效镇痛药,那么,他为什么要买这种药?她戴了口罩,穿着白大褂,他看不到她,拿了药,走到大厅的椅子前坐下。这次他是偷着跑出来的,因为他怕孩子们和孩子他娘惦记,他的病又重了,不依靠城里的这种镇痛药,是忍不过去的。

她打了电话给开药方的医生,对方麻木地说出三个字:食道癌。

她走过去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他正在用自带的水吃药,看了看依旧戴着口罩的她,并未认出,低下头,把自己的药盒揣进口袋,起身准备离开。

她一步步跟出去,在医院门外,她终于喊了声“爹”,声音哽咽,却坚定,我要不是你亲生的,能长得这么漂亮吗?爹!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回头,浑浊的泪顺着右眼滚落。能够对他说这句话的,除了他的金宝,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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