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关越来越近,这几日出现在难得的暖阳如春的气侯。
也不知是不是刘宇到来的关系,一直卧床不起的皇帝刘秀,这阵子健康情况越来越好。这几日冬阳如棉,更是暖暖的照得他有出宫一游地想法。

以他的身份,既然如此想来,便如此做了。当下,一辆外观不起眼的马车铺着厚厚的褥子,戴着刘秀出了宫城。

走在一侧的太监,掀开马车两侧的车帘,好让陛下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天下,他的子民。

这般难得的晴好之日,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少年少女们嘻嘻笑笑,远处不时传来儒生们的朗朗读书声。望着这一派繁华的景色,刘秀瘦削的唇角浮起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派车水马龙,迷离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他少年时,前汉正处于混乱之世,那时际的长安,可没有这般安稳平和。他青年时,天下渐乱,他在家里务农,天天守着那些田地观察着播种秋收,也没有听人说过,长安也罢,洛阳也罢,是一派繁华的。

便是他中年时,国家新立,百废待兴,这洛阳城也不曾如此热闹繁荣。

身为帝王,他刘秀注定是要青史留名的。想来后世人评价他时,也会赞他一句勤政爱恨,令天下休养生息,致百姓日渐富有吧?

想到这里,刘秀满意地轻叹一声。

就在这时,他四下张望的眼,瞟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不对,那身影不止是熟悉。

腾地一下,刘秀想要坐起,转眼想到自己的身体,他便只是撑着身子,急急唤道:“来人,来人!”几个太监和护卫一窝蜂地凑了上来。

刘秀朝着前方角落处一指,咳嗽着说道:“把,把那人叫过,来。”

“是。”

“马车,停到一偏静地方。”

“是。”

不一会,驭夫便驱着马车在一个巷子里停了下来。看着那饶是戴着纱帽面目不可见,那身形也无比熟悉的人,刘秀激动得双颊泛红。他咳了一阵后,命令道:“退,退下。”

“是。”

众太监和护卫一边看着那越来越近的人,一边小心的朝后面退去。

不一会,他们便退到了巷子的那一头,出于谨慎,这些人这分两个方向退的,在不知不觉中,分堵住巷子两头。这样,如此来人对陛下不利,他们也就不怕这人逃得远了。

不管是刘秀还是来人,都没有理会这些太监护卫。

在倚在厚褥的刘秀地目光中,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一会,他站到了车窗外。

隔着一层纱帽,那人神色复杂地盯着刘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似乎不知如何说起。使得这巷子里,是很久时间的寂静。

终于,还是刘秀开了。。

他唤道:“疆儿……”这两个字,此刻唤出来是这么难,因此刘秀叫出声,便是一阵长久的咳嗽。

来人慢慢摘下了纱帽,露出了刘疆那张成熟的,英俊过人的面容。

他看着他的父皇,双唇抿紧,好一会才哑声说道:“父亲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叫我了,我还以为,父亲早就忘记怎么称呼孩儿了。”

刘秀浑浊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刘疆,说道:“疆儿,你是为父的长子,为父怎么可能忘记。”他双眼明亮了些,吐出的声音也清晰了些“疆儿,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刘疆轻轻一笑,道:“甚好。”

甚好?他的大儿子说他这般浪迹江湖的日子,是甚好?这一点刘秀根本不相信,便是他的孙儿刘宇说了无数遍,他也依然不相信。

刘秀咳了两声,低声说道:“一定甚是辛苦吧。”竟是刚才刘疆那句‘甚好‘根本没有听进去。

刘疆看着父亲,摇了摇头,清晰地说道:“不辛苦。”顿了顿,他又道:“我刘疆一生最辛苦的日子,便是四弟出生,父亲想立他为太子,到我遇到卢萦之前的那些年。”

刘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的声音也有点过于沙哑,他缓缓说道:“那时我总是想,父亲其实是中意四弟为太子的。如此,我刘疆这个大儿子算什么?是四弟上位的绊脚石?还是让父皇如哽在喉的厌弃之人?那时我总是想着,自古以来,从来没有被废除的太子,还能活得长久……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每次看到父皇对四弟爱不释手,疼宠不已,待见到孩儿到来,马上板起脸一副觉得孩子甚是碍眼的场景,那心里便一阵阵绞闷。孩子总是想,其实孩儿虽然贵为太子,却并不重要。母亲的心都在父亲身上,舅舅们看着孩子时,看的是当朝太子……父亲,孩儿现在回想,那些年月,真是宛如生活于黄泉地狱!”

他的长子,他曾经疼爱过,曾经抱在怀里哄着逗着的长子,竟然说当年在他身边为太子的日子,是黄泉地狱!

刘秀的唇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的脸色发黑,直过了好一会,刘秀才哽不成声地说道:“疆儿,父皇,父皇并不曾嫌弃你。”

刘疆恩了一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是,父皇是不曾嫌弃,父皇只是觉得,四弟更合父亲心意,孩儿的存在,毕竟是堵他的路了。”

刘疆这轻描淡写的口气,令得刘秀的心口一阵抽紧。他望着这个高大挺拔,威严天生的长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二三岁的孩童。那时,他软软地抱着自己的腿,白嫩嫩的小脸上都是对自己的孺慕。便是,便是后来,他也无数次从这个长子的眼中,看到他对自己的孺慕……是什么时候,这个长子面对自己时,已面无表情,那双眼中再无孺慕,有的只是一派冷漠和算计的?好象是他少年时。这变化,刘秀要在记忆中苦苦寻找才能找到。其实,他一直都以为,这个孩子永远都在渴望他的关爱,永远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把他否定,便能让他再也欢喜不起来。

恍惚了良久,刘秀哽声说道:“疆儿,父皇对不起你。”

其实这一点,自刘疆辞了太子位后,刘秀便一直这样想着。他想,他这一生最大的缺撼,便是对不起这个长子。不止是他,便是众臣,便是史官,也是如此说来,如此记载。他们都说,太子无过被废,实是帝之过。

至于太子之母郭氏,刘秀并不后悔废了她。一个总是怀有怨愤,总是不甘心,想是想要更多的妇人,他实是疲于应对了。只是每次这样想着时,他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他们新婚燕尔时,那时候的郭氏,年轻美貌,明艳张扬,那时她的笑声宛如银铃,总是充满着无尽的活力和快乐。那时的她,还真把那个端庄执重的阴氏比下去了……只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怎么他就越来越不满意,她也越来越不高兴了呢?

也许是人已暮年,这个冬天以来,刘秀动不动就这样恍惚地陷入回忆中。这时刻,他躺在马车中,透过大儿子,仿佛看到那个曾经明艳的,天之骄女的郭氏,仿佛看到了他与她的初遇。那一次,他前往真定见过刘扬时,在街道上与郭氏遇上了。在擦肩而过时,郭氏回眸朝他一笑。那一笑的她,是那么明艳,那么鲜活,仿佛那春天里盛开的牡丹,天生带着一种贵气味儿。那时他便想,我刘秀只有娶了这样的女人为妻,才表明我已成了天下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是的,小姑的郭氏给他的感觉,让他热血沸腾。这与他少年时渴望阴氏不同,少年时,他的梦想就是当个小小的执金吾,然后娶一个阴丽华那般的端庄秀美的闺秀。可后来他不这样想了,他想得到这个天下,他也想娶一个更配得上他身份的高贵女子。而那女子,便是郭氏。

是啊,郭氏是前朝公主之女,她的血液里,流着最高贵的血,征服她,便与征服这个天下一样,是一个男人最高的荣耀。

于是,他一句话就把已经娶进家门的阴氏贬为妾室,然后他风风光光地娶了郭后,后面的几年,他都没有接回阴氏的想法,而是一直把她留在老家。直到,直到他渐渐大权在握,直到他发现,自己对郭氏的宠爱,让他的天下有重复前汉后戚掌权的隐患时,他接回了阴氏。

阴氏回来后,刘秀发现,还是少年时钟情的这个端庄闺秀,更知道分寸,也知道敬畏他这个皇帝,更让他有成就感。这种感觉,不是那个总在自己面前端着架子,总把自己看成以前那个求着她郭氏一族的农民刘秀的郭氏能给的。

后来,一年一年过去,他越来越不喜欢那个不知分寸,不知道对他怀有敬畏之心,不知道把他当成天下之主来爱慕的郭氏。连带的,他也就不喜欢这个郭氏所生的长子……是了,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可这个长子刘疆,却骨子里便带着一种帝王气,仿佛这个继承了两朝皇室血脉的孩子,比他这个身为开国皇帝的父亲,还要尊贵不凡一样。也许,这也不是他不喜这个长子的理由,他只是习惯了四儿子面对他时,那种把他当成纯粹的父亲时的那种孺慕和轻松,喜欢四儿子在他面前〖自〗由的撒娇,喜欢四儿子只把他当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帝王。当然,也有可能是,四儿子的母亲阴氏,让他越来越敬重越来越顺眼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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