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响起,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委内瑞拉小伙子,门口站着的是梁鳕。
没有胡乱的乱按门铃,没有坏脾气说让来我要进去,也没有抓出一把钞票来换取进门的门票。
全身裹在一件黑乎乎长袍里,就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像初次上门拜访。
在梁鳕还没摆出楚楚可怜表情之前,薛贺说女士我已经按照你所设定中的那样那样去做了,只不过,你的丈夫是个狠角色。
说完,往前一步,靠在门框处,薛贺横抱胳膊。
“梁鳕,一切都结束了。”
站在门口的人点头。
“请回吧。”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和我朋友约好了去看球。”
再点头。
点头就是代表明白了,知道了。
一切都结束了。
薛贺关上门。
门铃声没再响起。
擦干头发,皮夹、手机放进外套里,九点十五分,薛贺打开门。
梁鳕还站在那里,委内瑞拉小伙子站在他宿舍阳台上和他挥手,做出ok手势,薛贺不再理会直挺挺站在一边的人,径直往着楼梯。
手落在楼梯扶手时。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不想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吗?被骗了那么长时间,不想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不,不,一点也不想。
“我来自天使城。”
这个星球的西南端,有一座天使城,也称之为天使之城,是天使之城也是罪恶之城。
也许是熟悉的地名让薛贺停下脚步。
“2008年夏天,天使城,拉斯维加斯馆,我见过你。”梁鳕声音平静。
让梁鳕跟在自己身后,薛贺来到委内瑞拉小伙子楼下,他告诉委内瑞拉人,我和我朋友有点事情要谈,你先去酒吧,我晚点再去。
海滩空无一人,今晚有巴西国家足球队的比赛,喜欢在夜间游泳的附近居民要么去酒吧看球,要么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
安静的海滩,夜间温度刚刚好,很适合听故事,特别是背部垫着柔软的细沙。
最终,那句“滚吧,婊.子”薛贺没说出口,眼前的女一点也不像婊.子,起码从外表上看。
其实薛贺也不知道类似于被称之为婊.子的女人应该长得何种模样,之前委内瑞拉小伙子告诉他,那句著名的“我也就去买包烟,就遇到十三个艹过你的男人。”电影台词应该很符合婊.子的形象。
“说吧。”仰望星空,薛贺对躺在身边女人说。
也只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时间,梁鳕就讲完她和温礼安的故事。
相识、相恋、在一个叫做兰特的旅店房间里,他为她杀过人,她为他坐过牢,到她成为了温礼安的妻子。
成为温礼安的妻子,忘记过去,一起等待孩子的降临,孩子降临了,一起等待孩子长大,再一起在岁月中老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这应该就是人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人生。
那也许是最为正确的选择,可——
“可……”仰望星空,梁鳕手落在心上位置,“可是,这里不答应,这里总是在叫嚣着,因为是深爱,要去答应总是很难。”
梁鳕闭上眼睛。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十八岁的温礼安就站在那里,还是那么漂亮的模样,在她手腕戴着手铐时,他和平常一样,安安静静的,像这个世界的一名旁观者。
河畔上,他把她的嘴唇含在嘴里,晚餐时,他有时候会一边吃饭一边不动声色用脚逗她,暗沉的夜里在进入她时他她耳畔低声叫着梁鳕。
明明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会变成完完全全陌生的两个人呢?手腕戴着手铐,她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和温礼安擦肩而过时,梁鳕终于懂了,那也是一种人生。
她只是在某个瞬间被放弃了。
在那个瞬间,十八岁的少年心里装着:“那戴着手铐的女人我不能上前去拥抱她,这里有这么多人,这里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因为是深爱,所以哪怕一个瞬间她也接受不了。
学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的了不起,你得到梁鳕的爱,你让那么自私胆小的梁鳕也想向往善良,向往为了某个人不顾一切。
可同时,你也让梁鳕在对你的爱来到最热烈的时刻告诉她,爱不过如此,如同一名致力于寻宝的人,勇攀高峰九死一生终于拿到高阁上的宝盒,打开宝盒,却发现盒子里装着喜欢恶作剧的孩子随手放置的石块。
温礼安,你知不知道,那份爱,关乎信仰。
从此以后,如同信徒厌倦了祈祷。
咸咸海风从梁鳕脸上吹过,触了触手腕,一片冰冷,那双手铐还在,一直都在。
周遭只有海潮声,她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讲完好一阵子了,她从医院逃离就是为了把一切事情告诉薛贺。
那个总是让她会不由自主想起君浣的人。
“薛贺,对不起。”现在,只能和他做最俗气的告解。
巴塞罗那港,似曾相识的人,熟悉的旋律让梁鳕明白到她再也不能那样下去了。
回到里约,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形成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把温礼安吓了一大跳,吓得他不得不放开她。
于是,她开始在网上收集各种各样关于抑郁症的信息特征,她开始着迷于观察那些抑郁症患者的表情举止行为,她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起哭,跟他们聊天交朋友,于是,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她的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也变得越来越懒,偶尔她也会逗逗温礼安,某一天,逗逗温礼安开始满足不了她的恶趣味了。
于是,逗逗他改成了冷不防地吓他一下。
在这期间,她还出于好玩以化名申请到了和几位心理医生视频聊天的机会,甚至于她某天去拜访了一位精神科权威,并且从他那里拿到若干据说可以缓解神经紧张、让身心放松的配药。
二月中旬,里约狂欢节,透过车窗,梁鳕看到薛贺,即使他脸上涂着油彩,可很神奇她还是认出了他。
打开车门,朝着薛贺走去,停在他面前,那时那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姿态呈现了出来,轮廓如此的清晰。
她需要一个人去告诉温礼安“你的妻子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你的妻子需要接受专业治疗。”
这个人身上需要具备热情、正义、情感丰富,当这些特征融合到一个人身上就变成了一种感染力。
那份感染力是梁鳕最需要的,因为温礼安爱她。
故事说完一阵子了。
“对不起,薛贺。”也说完一阵子了,她轻声问他你生气吗?他反问她你以后要怎么办?
以后要怎么办啊?
这个梁鳕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似乎耗光她所有精力了,但她并不后悔,起码她争取过了,为了另外一种人生她争取过了。
仰望着漫天星空。
没有另外一片星空来得漂亮。
此时梁鳕发现,在这样的夜晚里,她想念天使城了,明明那是她憎恨的地方,“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样的想法贯穿始终。
怎么这会儿倒是想念那个地方来了,瞧瞧,都想念得掉下眼泪来了。
潮起,潮落。
下一波浪潮上来。
薛贺说能和我说说2008年夏天,梁鳕眼中的薛贺。
“那很重要吗?”她问他。
是的,很重要,薛贺仰望星空。
2008年夏天,天使城,拉斯维加斯馆,在薛贺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有一位名字叫做梁鳕的姑娘时,那位名字叫做梁鳕的姑娘已经知道他,见过他。
若干年后,里约城,薛贺爱上的那位姑娘原来在多年前就知道了他。
原来——
在我不知道她时我和她曾经居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也许我们曾经在某个商店门口驻足,也许我们在错开的时间点里曾经因为一瓶饮料都和那位店主有过交谈,在城市最热闹的街道上,我们一定擦肩而过,也许不仅一次擦肩而过,只是,当时的我们不知道而已。
这样的缘分可以抵过伤害,抵过谎言。
而且,她已经专程和他道歉来了,而且现在周遭安静,有海风,有星空,没什么好生气的。
面对着星空,微笑:“是的,很重要。”
面对着星空,梁鳕在心里头叹着气,果然是附近一带人口中的老好人,这个老好人这么快就消气了,这么快就不生她的气了。
浮云被风吹散,头顶上星辉越发灿亮,夜色转为深沉。
她已经出来一段时间了,相信她的伎俩骗不了温礼安多久。
昨天早上梁鳕被温礼安从浴室捞出来直接送往医院,去医院途中她已经呈现出半昏迷状态。
在车上,她触了触他下颚,有点扎手呢,应该有好几天没清理了,是因为他那总是使坏的妻子吗?他的妻子都那样把他耍得团团转了他都不生气吗?真是固执的男人,这世界的女人多得是,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温柔乖巧的比比皆是,为什么非得是她?
于是,她开始叹气了起来。
他说梁鳕别叹气。
别叹气啊?好吧,不叹气时眼泪却掉落了下来,在她眼泪掉落下来时他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
心就那样纠了起来,手轻轻触摸着他的头发,说,温礼安这一次真得不是耍你的。
说实在的,在知道一切事情被揭穿时梁鳕心里松下了一口气,毕竟,那是不好的事情,那可是她从小到大编出最大的故事。
小时候梁鳕扮演过从城里骄傲不合群的独生女,扮演过被捧在爸爸妈妈捧在手掌心里的小甜心,长大后梁鳕扮演过清高的女学生,扮演过生活在恶劣环境不断勇往前行的励志女孩。
抑郁症患者她还从来没演过,而且一演就是近一年时间,她都演累了。
事情被揭穿反而让她心里放松了下来,一放松她就在酒店浴室沉沉睡去,当时她忘光冷气了。
高烧导致于梁鳕昏迷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才稍微退下来。
傍晚时分,趁着温礼安回公司处理事情梁鳕买通了医院一名身材和她差不多的护工,现在在病床上呼呼大睡的人是那位护工。
怎么想,她都欠薛贺一个正式的道歉。
道完歉,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本来,道完歉后她应该马上走的,可这会儿,梁鳕忽然想起天使城了。
天使城、哈德良区的老桥、一望无际的香蕉园、盘踞在屋顶上的猫、夜晚在街道上游荡的孩子们、无处不在的霓虹灯、拉斯维加斯馆前的那堵涂鸦墙,以及——
七里香和站在梳着大背头的猫王旁边的少年。
流星从天际划过,意念随着风动。
她和薛贺说,薛贺,我们来玩游戏吧。
“玩什么游戏?”
“你刚刚看过流星吗?”
“嗯。”
“薛贺,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身体轻飘飘的。”
“梁鳕,该不会你现在也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吧?”
咧嘴笑,这意思就是说薛贺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目光随着流星陨落的方向:“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吗?”
“当然。”
“那是因为我们在流星磁场的影响下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我们现在的年份正在倒退着,倒退打——”
“倒退到2008年夏天,倒退到薛贺离开天使城的最后一个晚上,在拉斯维加斯馆。”
嘴角宛如沾到蜜糖,那甜蜜抑制不住荡开,就宛如乘坐着那场流星雨来到另外一个星空,身体在流星散发出的磁场下变得轻飘飘了起来,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依稀间,被霓虹灯装饰得宛如一颗琉璃球的城市近在眼前,在进入天使城的所在有一面霓虹广告,广告上,有巨人展开着双手做出守护状。
那是上帝的城市,穿着白色尼龙裙的小女孩正仰望着它,眨眼间,白色尼龙裙的女孩长成大姑娘。
大姑娘开始尝到爱情的甜蜜和苦涩了。
那甜蜜和苦涩的源头来源于2008年那个夏天,在拉斯维加斯馆,都怪那位叫做诺雅的女服务生的不好,干嘛非得拉她到拉斯维加斯馆顶楼去偷看安吉拉。
那一眼,注定日后成疯成魔。
可是呵,在这时光倒流之时,她站在拉斯维加斯馆的楼梯口处,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一眼,看一眼那在花间唱歌的少年,是否还是昔日的模样。
沿着楼梯台阶,一节一节往上,沿着又深又窄的走廊,小心翼翼停在那布幕前,光从布幕的那个小孔处渗透了出来。
单手遮住右边眼睛,左边眼睛往着那个小孔处,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沿着那唯一的光亮。
一个奇异的世界在眼前缓缓展开。
中叶时期,在自己丈夫沉迷欢场夜夜流连忘返时妻子们也没闲着。
华灯初上,描眉点唇戴上珠宝,在自家后花园摆上美酒佳肴,城里最美丽的少年就站在繁花中,歌声动人,听的人潸然泪下,画师画下了这一幕。
无尽繁花、美丽的少年、花了女人妆容的眼泪。
透过那小小的时光之孔,梁鳕似乎看到画师笔下的世界,那些女人是谁,是否寂寞,是否留下眼泪她不知道。
但被繁花所包围的美丽少年是谁梁鳕知道。
少年在唱《红河谷》。
熟悉的旋律让躲在布幕后的她跟着轻声哼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物,甚至于熟悉的旋律让躲在布幕背后的女人眼眶的泪珠儿静悄悄沿着眼睛。
很快地它们蒙蔽了她的视线,花间的少年逐渐模糊。
那是她的礼安。
“要记得红河谷,和一个真的爱你的人。”歌声到了这里戛然而止,而另一道歌声已经变成轻轻的抽泣声。
那束亮光忽然而至,光亮打向她脸上。
借着亮光,梁鳕看到那立于眼前的身影。
那抹身影居高临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着:“梁鳕,我可以确定,这眼泪还不是为我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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