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快字之后,汪孚林就只觉自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架着往后疾退,直接退回了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的屋子里。紧跟着,这两个民壮便立刻快速关门。就在大门合上的最后一刹那,叶青龙竟是一手揪着金朝奉,奋力挤了进来。这个机灵的小伙计先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看两个民壮先是一愣,随后就把大门给严严实实堵了起来,他就对汪孚林讨好地笑了笑。
“小官人,小的趁乱狠狠踹了邵员外几脚,给您出口恶气。”
汪孚林知道这小子最擅长公报私仇,此刻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金朝奉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突然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完全被忘记的人,赶紧回头一看,却只见吴有荣躺在血泊之中,分明是已经死得透了。之前他只顾着把叶青龙给拉出屋子,半点没在意这个极品无赖,竟不知道人是被邵员外的家丁杀的,还是被赵五爷那些人给“误杀”※︽,的。总而言之,随着这家伙的死,这些事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吴有荣固然因贪心丢了一条性命,但是,当一刻钟之后,一切结束的时候,邵员外也死了。
汪孚林那一下过肩摔重归重,叶青龙泄愤的那几脚也不轻,可当然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只是在接下来赵五爷等民壮和家丁们发生的那一片混乱之中。“不幸”遭遇踩踏事件。不但邵员外这个收过赃、杀过人、这次杀人未遂而后又拒捕。还打算挟持汪孚林的罪魁祸首被人活生生踩死。
而按照赵五爷的说法,连恐吓带威胁,再加上民壮们武力值不错,又有县衙牌票的权威,一场乱局方才平息了下来。
也只有汪孚林这个旁观者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赵五爷在和那些家丁推推搡搡,摆事实讲道理期间,故意引发了这桩可以避免的事件。经此一事。他这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心黑手狠,和这位壮班班头比起来,他简直就犹如天上的雪一样纯洁。他顶多是放诱饵钓鱼,可赵五爷这个老油子直接是借刀杀人,要不是叶青龙那小子机灵且动作快,说不定会和金朝奉一块被带到沟里去!
吴有荣死了,所谓钓饵自然就不存在;而邵员外这元凶一死,那五百两银子的好处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也难怪壮班那些民壮会帮着赵五爷灭口!至于金朝奉这个脓包……他还不敢乱说话,巴不得把所有罪过都推在邵员外一个人身上!
经此一事。汪孚林进一步认清了一个事实——赵五爷从来就是善茬!
所以,对于赵五爷提出的邵家大抄检。汪孚林便干咳一声提醒道:“赵五哥,今天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见叶县尊请罪?”
在赵五爷看来,自己将邵员外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直接从肉体上消灭了,避免了日后公堂审案时被攀咬的麻烦,又替汪孚林铲除了吴有荣这么个祸根,两人现在应该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汪孚林这话说出来,他方才陡然意识到,这从天而降的牌票到底什么来历还没弄清楚呢!虽然那丫头自称是叶小姐的婢女,是来送自己遗落的牌票,但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人是否叶小姐的婢女就更不得而知了,他又没见过官廨见过人家女眷。
于是,他立刻赔笑道:“是我忘了这一茬,可小官人说的固然不错,但你要知道,起赃要趁早,否则邵员外没有儿孙,这些家丁只怕会把他这些家财哄抢的干干净净!还有那口号称用人去填的井,也得先好好看看,否则怎么回报叶县尊?”
汪孚林正要回答,叶青龙拽着金朝奉正在旁边,立刻出声说道:“小官人,要知道赃物在哪,问这老东西就行了!”
金朝奉见汪孚林和赵五爷同时看向了自己,想到刚刚邵员外凄惨的死法,他登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旋即立刻点头道:“小人知道,小人带路!”
尽管赵五爷早就看过当初那本账册,但当他跟着金朝奉,真正见识了邵员外的秘密库房时,他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至于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叶青龙,这会儿也是眼花缭乱,就差没流出口水。倒是汪孚林后世逛过无数博物馆,此时表现得挺淡定。
再精美能比得上那些国宝?
金朝奉在一旁偷眼瞥看,对汪孚林的评价就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他狗腿地从暗格里翻出几本账册,满脸堆笑地呈送到了汪孚林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小官人,这是之前那老骗子,还有其他几个骗子棍徒手里收来的东西,是和单纯的死当分开的,全是赃物。”
全是赃物!
汪孚林顺手一翻,见账册上从时间、人物、物件、收来的价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三本账册上足足罗列了几十上百样东西,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赵五爷倒没想到金朝奉把账册给了汪孚林,心想这老东西怕自己过河拆桥,登时有些不痛快。等汪孚林把东西递给自己,他翻了翻之后,就把这一茬给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说道:“单凭赃物,还不算铁证,可有这账册在,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咱们的功劳铁板钉钉!”
“对了,邵员外没有儿孙,那兄弟侄儿这些同宗亲属呢?”
金朝奉听到汪孚林突然问了这一句,赶紧讨好地答道:“邵员外因为小时候穷苦被人瞧不起,所以从休宁出来后。就几乎和同宗族人断了往来。听说他没有亲兄弟。倒是有几个堂兄堂弟堂侄,都是很疏远的关系了。”
这么说,接下来这块肥肉怕是要在官府中间引来好一阵哄抢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盘算,却压根没提这一茬:“账册带走,赵五哥你留个人和小叶子一块在这先看着,我们去后院那口井!”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书房中,叶钧耀简直要被今天层出不穷的事件给弄晕了。先是早堂上刑房司吏张旻和快班胡捕头出来,一口咬定昨天那所谓畏罪自尽的人犯是被杀;紧跟着女儿派了小北回来。说是汪孚林和赵五爷在一块有大行动,为了以防万一,死活求着自己给开一张盖印的空白牌票。他身为一县之主哪能这么胡来,当然不肯,结果那个小丫头软磨硬泡,甚至连他留在家里待产的夫人都给搬出来了,他只能无奈就范。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刑房司吏张旻是个难缠的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抄牌的。可小北一走之后他去刑房打探,却得知张旻正好腹泻回家去了。一个典吏抄了牌!至于张旻怎么腹泻……他都不敢去想!
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官的手段和威信,又自怨自艾没能在殿试中考一个二等,这才落入了浊流。直到女儿叶明月回来,解释了一下邵员外是凶嫌的可能性,他才稍稍提振了几分信心。可一想到那是在府城里,稍有差池就会惊动徽州府衙,自己这个县尊要担大责任,他不禁又患得患失了起来,又是埋怨赵五爷不和自己打个商量,又是想着汪孚林太胆大,浑然没注意叶明月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
“急死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堂尊,赵五爷和汪小相公回来了!”
从外头传来的这句话就犹如九天仙乐,把叶县尊从抓狂的边缘拯救了回来。他都没想到女儿还在房里,立刻一拍桌子叫道:“快叫他们进来!”
于是乎,叶明月只能熟门熟路地往屏风后头一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心里想到了前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就只见赵五爷和汪孚林仍然彼此谦让了一番,这才进了书房,而且汪孚林的表情也和前一次有几分类似,不见大功告成的神采飞扬,反而有几分凝重。
而这一次,先开口的赫然是汪孚林:“县尊,这次是学生做事太过冲动。事情是这样的,学生之前新收了一个小厮,正好是被人从五福当铺赶出来的小伙计。因为想要拿出之前没能拿出来的积蓄,他今天跑去五福当铺讨公道,正好遇到吴有荣在高价兜售那四卷古书……”
汪孚林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演绎出了一个叶青龙闯进五福当铺,无意中发现吴有荣要卖的古书是当铺收赃,吴有荣进而讹诈,金朝奉把人带回去见邵员外,邵员外杀心大动,自己和赵五爷正好在府城追查疑凶,恰逢其会追踪到邵家,接下来又是惊天地动鬼神的一番斗法,吴有荣被邵员外杀人灭口,而邵员外在看到牌票,狗急跳墙要挟持自己,结果混乱之下被踩死……
他本来就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就连猜中了几分事情经过的叶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秀才不去写闺秀们最爱看的各种白话小说,实在是可惜了。
至于叶钧耀,他已经完全被汪孚林形容的场面给惊呆了。至于逻辑和合理……汪孚林在一路上仔细推敲过好几遍,补上了各种漏洞,他哪里可能发现什么问题?等到赵五爷直接屈膝跪下赔罪,说是之前把他杀说成自杀,是为了先结案,让幕后真凶麻痹大意,这种牵强的理由他都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反正只要有好结果,过程当然不重要!
眼见叶县尊已经完全信之不疑,汪孚林方才拿出了三本账册放在了大案上:“赵班头之前追回的那几件赃物,也是老骗子向五福当铺出手的,只存放在别的地方,正好被赵班头起获。除了发还的,还剩下三件东西等认领。但这账册上,邵员外收的大部分赃物都在其中,足有几十件。此外,学生和赵班头还在邵员外家后院的井里,挖出来至少三具尸骨,其中一具还未完全腐烂,是五福当铺一个伙计。”
听到邵员外和吴有荣在混乱中死了,叶明月只是吃了一惊,倒并没有多少害怕,可听到说井里还挖出了尸骨,其中一具还能辨认出身份,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一动,胳膊眼看就要撞到屏风,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旁边多出了一双搀扶的手,这才稳住了身体。她不用看也知道身边的人是小北,连忙顺势靠在了她的身上,便继续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光天化日,竟有这样的事!”叶钧耀终于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说道,“给本县传令下去,快班和皂班也都集合起来,立刻把邵家牢牢看好,本县这就去府衙求见段府尊!”
见赵五爷立刻离开去召集人了,汪孚林方才上前一步,对眉飞色舞的叶钧耀说道:“赵班头的意思是,那四具尸骨是杀人案,发生在府城,如今既然尸骨找着,凶嫌有主,让给府衙也无妨。不过所有赃物应该运回歙县衙门,这样一连串诈骗大案能够告破,就都是县尊的功劳。但学生愚见,这案子太大了,县尊一个人担不下来,再加上之前的一场场风波,县尊如若分润一些功劳给段府尊,旁人就无话可说了!不论如何,此次事后,县尊的威信都不可动摇。”
叶钧耀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本来还有些舍不得,可仔仔细细一掂量,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办。孚林,这次事了,本县一定给你个廪生!”
眼看叶县尊撂下这话就走得没影了,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廪生了?这也歪的太远了!
紧跟着,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屏风之后。他刚刚进门前就习惯性往屏风后头瞅过一眼,发现了可疑的衣香鬓影,这会儿想到今天人家帮的那个大忙,他就决定不去拆穿对方了,轻咳一声便一本正经地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多谢了,小生告辞。”
屏风后头,叶明月和小北听到这话,再眼见人潇潇洒洒就这么走了,顿时面面相觑。足足好一阵子,小北才扑哧笑道:“小姐,他说你是美人呢!”
叶明月脸上一红,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从前在屏风后头推了他一把,今天又从天而降给他及时送去了牌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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