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冲在陆谦家门口等了一晚上,也不见那厮回来,他只得归家,胡乱吃了几碗闷酒,便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他起身擦了把脸,又胡乱吃了些东西,也顾不得娘子劝告,提了长枪又来陆谦家门口候着。
原来陆谦那厮闻听林冲整日守在自家门口,他如何还敢回来送死,只在太尉府里躲着。

因此,林冲一连等了三日,连陆谦的鬼影子都没瞧见。到了第四日,鲁智深寻到林冲家里来了。林冲夫妇与女使锦儿跟他见过礼了,他忙问林冲道:“贤弟,这几日如何不见你?――洒家想念得很!”

林冲抱拳拜道:“小弟这几日公务繁冗,没能得空去探望兄长,还望兄长见谅!”

“贤弟如何说这样的话,岂不生分了?――洒家这不就寻你家来叨扰了么?”鲁智深说着便笑了起来,煞是憨实可爱。

“蒙兄长不弃,”林冲又道:“大老远赶来寒舍探看,小弟实在过意不去,本应设酒宴好好款待,只是不曾准备周到,且请哥哥道街上吃两杯水酒,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鲁智深正是来寻林冲吃酒解乏的,听了林冲这么一说,他连连点了点头。

于是,鲁智深拜辞林冲娘子,与林冲一道来了街上吃酒。出门行了约莫半里脚程,过了桥,他们二人一齐走进了桥下小酒肆。

这个小酒肆没有招牌,只是檐前挂着一张酒旗,轻摆轻摇。掌柜的姓“杨”,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至于他全名叫什么几乎没人知道,大伙儿都叫他“老杨头”。

小酒肆装饰粗鄙简陋,虽处于市集,却倒像是个乡野小店,只有一张小柜台,外加七八张破面桌子。然而,就因为他家卖的卤牛肉香气浓郁,滑而不腻,酒也不错,店中常常宾客云集、座无虚席,林冲也常来此处小酌几杯。也算是赶巧,林冲和鲁智深刚进得门来,临窗坐的几位客官正好结账走了,他们二人就势占了位子。

“老杨头,”跟往常一样,刚一坐定,林冲便招手喊道:“给我上两坛好酒,再来几样下酒菜,卤牛肉给我多上些……”

“知道了,林教头!”老杨头笑着应了,忙吩咐店小二给林冲上酒上菜。

忽一见林冲对面坐着一个大和尚,老杨头觉得奇怪,抱了酒坛过来便笑着道:“教头今日请客啊!”上下打量了鲁智深一番,他又道:“既有大师父在,我这就去厨房弄两个素菜来……”

老杨头转身要走,不料林冲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膀子,唤道:“不必了,老杨头,我这兄长不忌酒肉――”

“店家老官,”鲁智深忙也插上话来:“洒家修心不修口,但有酒肉,你尽管上来!”

虽说鲁智深这厮憨憨笑着,但他的声音跟吼似的,又因他长得凶恶,老杨头见了,心惊了一跳,也不再说话,只顾催促店小二快快上酒上菜。

酒菜上桌,大碗倒了酒来来,林冲和鲁智深二人端起一同干了。接着,又同吃了七八碗酒。席间,鲁智深又问林冲这几日可好,林冲担心鲁智深脾气暴躁,去找陆谦或是高衙内那厮替他报仇,因而只是点头说好,却只字未提那些窝火的鸟事――鲁智深也没怀疑,跟林冲说了许多较量抢棒之事,好不痛快……

自此,鲁智深每日来寻林冲吃酒,或是在林冲家中,或是在老杨头的小酒肆里。这二人都是武痴,闲说江湖的故事及各门各派的功夫,有时还真刀真枪较量一番,打得畅快淋漓,满身是汗,也不知打坏了多少桌椅物什。

如此过了七八日,倒叫林冲渐渐淡忘了陆谦之事,满腔的怒火也消了大半。

这一日,鲁智深又来寻林冲,二人在小酒肆足足干了四五坛子酒,方才散去。

抱拳与鲁智深作了别,林冲一个人晃晃悠悠径往家来了,过了桥头,但见一个高大的汉子站在树下底,怀中抱着一口大刀,刀柄上还插着一根狗尾草儿。那汉子身穿一件旧色战袍,身板魁梧,头上扎着一方白条布,他立在那里,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如何没人识货,竟要埋汰了俺这口宝刀……”

当下,林冲便见疑了,但他醉熏熏的,也不及细看,只顾走着,也不理会那汉子。

可是林冲刚走了两步,那汉子又叫嚷起来:“好一口宝刀啊,只可惜没个识货之人……”

“哼哼!”林冲稍稍愣了一下,冷笑两声,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仍然迈着步子向前走。

“偌大一个汴梁城,如何没有一人识得好兵器?”这时,那汉子忽又在后面叹道:“可惜啊可惜,实在是可惜了……”

这一下,林冲再也忍不住了:一来他是个武痴,对刀剑兵器自然有所了解,虽说不上精道,但也略懂一二,非常人可比;二者,那汉子的话实在叫人恼火,这附近并无他人,这话摆明了是说给他林冲听了。如此,林冲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厮好生狂妄!”林冲嘀咕着骂了一声,转身走到那汉子跟前,瞪着那厮,气冲冲地喊道:“――把刀递与我瞧瞧,看我林某识不识货!”

那汉子也不说话,只顾将刀递了过来。

“哼!”从鼻腔里窜出一丝声音,林冲忽又看了那汉子一眼,这才将刀接了过来。然而,等他一把将刀从鞘中拔出,他忽然傻了眼,因为那刀明晃晃的,甚是耀眼,确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忽地,林冲把刀鞘扔到那汉子手里,只顾将刀耍弄起来,他腾空跳起,左右横劈,一时间风力咂起,搅得乱叶、尘土飞扬,叫人睁不开眼睛。

在桥上“呼呼”耍了两个来回,收了刀,林冲忙又伸手轻轻抚在刀面上,惊呼着叫道:“宝刀,果真是宝刀啊!”

“自然是宝刀,要不然俺如何敢当街叫卖?”那汉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愤的神情。

“这位兄台,适才林某冒犯了,还望见谅!”林冲慌忙抱拳赔礼,接着便问:“你这刀果真是宝刀,不知你要多少钱才肯卖?”

那汉子道:“俺本要价三千贯,你若诚心要买,就两千贯了……”

“这刀着实值两千贯钱,只是没个识货的主,埋汰了实在可惜。”再次将刀把玩了两下,林冲一边抚着刀一边慢慢说道:“我看这样吧,我出一千贯,你卖与不卖?”

那汉子心惊了一跳,他看这眼前之人明明带有几分醉意,但却一点也不晕乎,竟然出价如此之低,张口便降了一半的价钱,因此他心里面止不住暗暗叫骂了几句。然而,他如今急需用钱,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无法,只好压低声音,苦笑着求道:“你要是真心要买这刀,俺便让你五百贯,一口价就一千五百贯,着实不能再少了……”

林冲却管不得那么多,随即接道:“一千贯,我只出一千贯,多一个子我也不买!”说着,他将刀递与那汉子,转身便要走。

汉子见林冲要走,慌忙一把将他拉住,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金子当铁卖了……”

“好!好!”林冲笑笑,又接过了刀,招呼那汉子道:“我身上不曾带那么多钱,你随我去家里取来,如何?”

那汉子急道:“随你去家里取倒也无妨,只是你不许再少俺一文钱,要不然打死俺也不卖这刀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绝不会少你一个子的――你随我来便是!”林冲拍着胸脯叫道。随即,他转身便走在了前面,那汉子无法,只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进了家门,林冲招呼那汉子坐下,让女使锦儿拜茶款待,又叫娘子取来一千贯钱放在桌上。刚吃了一杯茶,那汉子便起了身,把刀递与林冲,抱拳拜道:“多谢赐茶,只是俺有要事在身,不能多陪,还望恕罪!”

“不妨不妨,你卖刀,我买刀,各得其所而已。”林冲说着便把钱推向那汉子。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了!”抱拳复又拜了一下,那汉子伸手便来拿钱。然而,就在这一刻,林冲却突然一把将钱压住了。那汉子急了,忙问:“你、你这是为何?莫不是――莫不是要强抢俺的宝刀?”

“哈哈哈哈……”林冲大声笑了一阵,却不答他,只是说道:“你要拿钱倒也无妨,只是你将刀卖与我,总得跟我说说这刀的来历吧!要不然这刀是你偷来的,或是抢来的,我岂不是也成了共犯?”

那汉子道:“你尽管放心,这刀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了,是俺祖上传下来的!”

“你祖上是何人?”林冲再次追问道:“怎会有如此宝物?”

“这个――”那汉子愣了一下:“这个俺不便说,唯恐辱没了祖上……”

林冲又看了那汉子一眼,幽幽地说着:“这么说来,你祖上也曾是大福大贵的人家啊!”

那汉子见林冲绕着弯子,却不说正事,一时急了,叫喝着怒道:“你既非诚心要买俺的刀,又何必拿俺消遣?――快快还俺刀来!”

“也罢,也罢!”林冲摇了摇头道:“兄台执意不肯说出祖上的姓名,林某也不便多问,只是……只是我见你头上扎着一方白色孝布,莫不是家中丧了先人?……”

那汉子突然软了下来,眼中泛着泪光,抱拳道:“实不相瞒,小人今日接到兄长家书,说家母重病身亡,叫俺火回乡奔丧。无奈小人流荡东京数月,竟无个投身之所,盘缠用尽,因此当街卖刀,想筹措些路费,好回乡为家母奔丧,以尽人子之责……”

“好个孝子!”林冲忽然跳将起来,先前还有三分酒意,此刻顿时全消了,他抱拳回礼道:“我林冲平素最喜欢结交孝义之人,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兄台恕罪!”

“林冲?”那汉子眼中突然又泛出一道亮光,急忙问道:“你便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教头?”

林冲道:“我便是林冲,让兄台见笑了……”

“果真是你,林教头!”那汉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抱拳拜道:“早闻教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识,今日一见,实乃小人三生有幸!”

“兄台快些起来!”林冲慌忙扶起那汉子:“林冲无德无才,如何受得起你这般大礼?”

“教头威名,如雷贯耳,受得起!受得起!”起得身来,那汉子便憨笑着道。过了片刻,他忙又抱拳自我介绍道:“小人名唤‘雷刚’,山东泰州人氏,因在家排行老五,江湖朋友都管我叫‘镇三山雷五’……若教头不弃,叫我‘雷五’便是。”

林冲拍了雷刚一把,笑道:“既如此,林冲便不客气了――雷五兄弟!”

“哎!”雷刚连忙笑着应了。

招呼雷刚再行坐下,林冲心中好奇,忙又问道:“适才听贤弟提说自己姓‘雷’,又是山东泰州人氏,不知贤弟与先朝大将雷鹏是何关系?”

“实不相瞒,雷鹏正是小弟祖父。”雷刚抱拳回道:“俺祖父原是先朝守关大将,因奉命北伐中了辽人的埋伏,损兵五万之众,先皇震怒,要将他斩示众,以谢天下。所幸朝中诸位大臣拼死进谏,俺祖父这才保住了性命。尽管如此,可朝廷还是罢了他的官职,命他回乡养老――俺祖父心忧家国天下,却不能领兵为国效力,因此终日买醉,郁郁而死……”

“唉!”林冲叹了口气道:“我也曾听说过雷老将军被贬之事,可惜啊,一代将才就这么埋没了……”

雷刚也叹着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只是小弟不才,辱没了祖父的威名。”

“贤弟休要泄气,你还年轻,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好生安抚了雷刚几句,林冲又唤了娘子再取来二十两银子,连同先前那一千贯钱,一同塞与雷刚手中。

“兄长,这可如何使得?”雷刚急忙推却。

“你既叫我兄长,就好生拿着钱,早早回乡替老母奔丧,他日你抱负得展,挣了银子,再还我也不迟啊!”林冲再一次把银钱塞到雷刚手里,笑道:“贤弟,你就莫再推辞了,这点银子就当是我借给你的,如何?”

“这、这、这……”雷刚吞吞吐吐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贤弟就莫再犹豫了,趁天日尚早,我也不留你,你早早上路吧!”林冲忽又拍了雷刚一把,吩咐道:“我后院马厩里有匹好马,贤弟可骑了去,早日回乡,好替老母送行……”

“既然兄长这么说了,小弟若再不从,便是辜负了兄长一番好意。兄长在上,且受小弟三拜!”忽然间,雷刚又跪下了,“咚”、“咚”、“咚”,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贤弟――”林冲急急唤了一声,无奈雷刚已经快磕过头了,他叫唤也来不及了。扶得雷刚起来,林冲又回身抓起那宝刀递与他道:“这是贤弟家传的宝刀,林冲万万不可收受,贤弟还是自己留着,做防身之用。”

雷刚急忙退了两步,抱拳道:“这刀还是兄长留着为好,小弟不才,留在身边,也形同废铁,反倒是兄长英明远播、武艺群,正可谓‘宝刀配英雄’,一点也不假。”

林冲急道:“贤弟怎可如此贬低自己,不可!不可!”

“万请兄长收下这刀!”雷刚慌又跪下了:“兄长若不收下,小弟便将所赐银两如数奉还!”

“那好吧……”见雷刚急急从怀里掏出银钱来,林冲慌忙压住他的手,咬了咬牙道:“我暂且收下便是,贤弟随时可来取用。”随即,林冲领着雷刚来了后院。

牵出马来,雷刚抱拳拜辞林冲及嫂夫人并女使锦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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