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降下,事情才稍稍消停,智真长老这才歇了一口气,到斋堂里匆匆扒了几口冷饭。忽然,一个小和尚走上前来,双手合十拜道:“长老,座和各位职事师父请您去大殿议事。”
“知道了!”智真长老从鼻子深处喷出一丝气息来,小声应了一下。其实,他心里已十分清楚,这次鲁智深酒醉大闹,不但坏了东西,还伤了人,想要继续留在寺里,确是不易。众职事僧相邀商议,定是为了此事,他再怎么有心留鲁智深,恐怕也不能排却众议了……
缓缓进了大殿,智真长老也不说话,到了佛像前便就着蒲团坐下了,盘起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诵经文。众职事僧见了长老进门,也不再私下议论了,渐渐静了下来,都盯着长老看。
座是东西两序的领,凡有寺僧失仪之事生,便是他的失职。因此,他先向住持告罪道:“长老,此番智深醉酒闹事,全是我监管不力之过,请长老责罚。”
“要处罚也得先处罚老衲,全是我的过错,怪不得你!”智真长老缓缓说道,他仍然闭着双眼,神情木然。
座又道:“前番智深醉酒闹事,长老说不予追究,只是给了小小的惩罚。熟料他恶习不改,今日又醉酒而归,不但坏了半山亭子和守门金刚,还伤了众多僧众,险些出了人命。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我佛门清净之地岂能再留得他?请长老将鲁智深赶下山门,以正寺规,以宽各位伤者之心。”
“是啊!是啊!……请长老将智深赶出山门……佛门清修之所如何留得他这种愚鲁莽汉……”众职事僧也跟着叫闹起来,神情激愤,口水唾沫横飞,似乎非要赶鲁智深走不可。
然而,智真长老却不回话,只是口念经文,眼睛仍是闭着。
监寺是最希望鲁智深滚蛋下山的,这一次鲁智深下山,继而烂醉而归,多半跟他设计唆使有关。趁此机会,他正好落井下石,赶鲁智深出寺。因此,他是众职事僧众最急切的一个,催促着道:“长老,您倒是说话啊!鲁智深那厮莽撞好酒,全然没个节制,如果再留他在寺里,恐怕众禅客都得卷带衣钵下山、另觅他处修行了。”
“长老,”都寺跟监寺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慌忙插上话来:“监寺说的有道理,那鲁智深打伤众多禅客,还险些闹出人命,若不是我等好言相劝,只怕今日有许多禅客就要下山去了……”
“是啊,鲁智深不走,恐怕还要闹出许多事端,如何还有人敢留在我文殊院?”座也道:“――请长老遣鲁智深下山,也好让众人安心修行,还佛门之清静啊!”
“这么说来,你等非得让智深下山不可了!”智真长老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缓缓爬着站起,眼睛扫视着众僧道:“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智深虽说愚顽了些,但好好劝教未必不能改过,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监寺急道:“我等并不是不想给鲁智深机会,只是机会已经给过他了,他却不好好珍惜。如果长老执意要留他在寺里,恐怕众多禅客就留不住了,这孰重孰轻,长老应该好好掂量一下……”
“也罢,也罢,既然如此,老衲也无需多言了!”智真长老叹了口气道:“只是智深是赵檀越举荐上山剃度的,若不事先与他知会一声,恐怕要拂了他的脸皮,日后见面也不好说话呀!"
“对,这倒也是!”许多职事僧不由地一齐点头应道。
“阿弥陀佛!”智真长老双手合十道:“暂且容智深在寺里多留两日,明日一早我便给赵檀越修书一封,得见赵檀越回书,再行让智深下山也不迟……”
座立即应道:“长老说的极是,赵檀越祖上对我寺有恩,他也多次捐钱捐物,为本寺出过大力,拂了他的面子终归不好,若是传将出去难免叫人闲话,人家还以为我文殊院忘恩负义呢!――就按长老的意思办了!”
座这般说了,其他职事僧众也点头应了,不再有异议……
再看方丈室内,鲁智深果然在墙角处,只是他不是面壁站着,而是横体躺着,搁臂为枕,睡得悠然,呼声如雷,不时还伸着手指在鼻孔里扣两下。智真长老进得门来,看了鲁智深这般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他也不叫醒他,让他好生睡着。
次日清晨,智真长老早早起来,提笔修书一封,将鲁智深两番醉酒闹事的前后经过,以及各职事僧人众议的结果一一详述了,又吩咐两个可靠的弟子送到赵员外庄上。
中午时分,两个弟子赶回来了,呈上赵员外的回书。智真长老急忙取出信件来看,但见信上写着:“长老在上,赵某惭愧万分,智深酒醉闹事,实乃我之过也,还望长老宽恕。智深坏了的亭子、金刚,赵某明日便使人前去前去修缮,一应费用皆由赵某承担。至于智深何去何从,全凭长老遣派送,赵某绝无怨言。――赵某拜上!”
见了信,智真长老这才稍稍安了心。再回得方丈室看时,鲁智深已经醒了,立在墙角处,面壁站着。见他已有了几分悔意,智真长老也觉得欣慰,忙吩咐他道:“智深,你先下下去歇息吧!”
“长老,你不处罚俺了?”鲁智深摸着光光的脑袋,憨憨笑道:“是挑粪还是劈材,干多久洒家也愿意……”
智真长老也笑了,摆手道:“不了,不了,你先行下去,夜间过来,老衲再与你说话。”
鲁智深道:“那洒家先去了!”
“去吧,去吧……”智真长老拂了拂手,转身径去禅床上打坐……
………………
却说鲁智深出了方丈室,径直来得斋堂,挑着一些好吃的便是一顿猛吃,直到实在吃不下了方才停手。回到自己的禅房,也没人管他,他倒头又睡下了――这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大黑了。
“哎哟,遭了!”忽一想起智真长老交待的事,鲁智深猛地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急急跳下床来。恰在这时,一个小和尚推门进来了,施礼拜道:“智深,长老请你过去!”
“好嘞,洒家这就过去!”鲁智深一边应着一边胡乱套着鞋。鞋子穿好了,他忙又匆匆打水洗了把脸,这才跟着小和尚往方丈室来了。到了方丈室门前,他也不让小和尚通报一声,只是在门口憨笑着唤道:“长老,洒家来了……”
智真长老正在禅床上坐着,听到鲁智深的声音,便吩咐道:“来了就快些进来吧!”
“长老,您有何事吩咐?”走上前来,鲁智深小声地问,脸上还是露着憨憨的傻笑。
“智深――”智真长老唤了一声道:“你前番醉酒已闹了一回,老衲念你是初犯,不曾与你计较。可是,你却不知悔改,昨日又是大醉,坏了亭子跟金刚不说,还打伤许多禅客,险些闹出人命。我文殊院是佛门清修之地,断容不得你这般胆大妄为,明日一早你便下山去吧!”
“长老!”鲁智深慌忙跪下了,一把抓住长老的手,恳求道:“洒家知错了,日后一定改过,求长老慈悲,不要赶弟子下山……”
智真长老摸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摇摇头道:“智深,不是老衲狠心,只是寺中各职事长老众议,容不得你留下……老衲亦是无法,只得让你下山啊!”
“长老,洒家已经无家可归,你叫弟子去哪里安身呀?”鲁智深跪在地上,眼角已布满了泪水。
“老衲且看在赵檀越面上,荐你个去处,如何?“这时,智真长老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递与鲁智深道:“老衲有一同门师弟,法号叫做‘智清’,如今在东京大相国寺做住持,你拿着这封书信投他那里去讨个职事僧做做,切莫再鲁莽闹事了……”
“洒家记住了,多谢长老教诲!”鲁智深说着便给长老磕了一个响头。
“智深哪!”智真长老又轻唤了一声,将手放在鲁智深头上,缓缓地说:“你在我文殊院剃度出家,是出自你的本意也好,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也罢,这也是老衲与你的缘分。临别之际,老衲别无相送,只想送你四句偈语【注解1】,你可好生记着,终生受用啊!”
“长老请讲,弟子记着便是。”鲁智深忙点头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真长老双手合十,轻声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也跟着轻声念了一遍。这时,只听得智真长老又问:“智深,你可记住了?”
“洒家记住了……”鲁智深伸手胡乱在自己头顶摸了摸,又憨笑着说:“长老,请恕洒家愚鲁,不知这四句偈语到底是何意思,请长老明示!”
然而,智真长老不知何时已闭上了双眼,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且去吧,好自为之!”
“长老,长老……”鲁智深在旁连连唤了几声,可智真长老再也不应话了,他只是紧紧闭着双眼,口中轻声诵着经文。
如此等了一会,鲁智深知道长老已经言尽于此,不会再搭理他了。多留也无益处,他匆匆给长老磕了几个响头,转身便去了……
天很快就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此刻,太阳还没有出来,朦朦胧胧的轻雾萦绕在五台山上,给这山、这文殊院增添了一丝别样的神秘。一大早,鲁智深就起来了,他将自己的行李匆匆收拾了便出了门。
不知不觉,鲁智深在这五台山上已经住了大半年光景,虽说他不喜欢做和尚,晨钟早课他不愿做,每日三顿也尽是些豆腐白菜,但此刻就要离开了,他却有几分不舍。
一路过来,鲁智深走走停停,不时还回头看看,他还特意跑去大殿,在佛像前拜了又拜。不过,他终于还是出了寺门。出了寺门,他还是不忘回头看了又看。
然而,鲁智深正转身要走,不想迎面却走来了守门僧,那人唤道:“智深,我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你等洒家做甚?”鲁智深忙问:
“是长老命我在此处等你的,他让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守门僧道,说着话他便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双手递了过来。
鲁智深也不急着接包袱,只问:“这里面是何物?”
“一套僧衣,一双僧鞋,还有二十两银子。”守门僧一一报禀。
鲁智深听了,这才接过包袱,但他却已满脸是泪,也顾不得擦去,他忙又问:“长老可有话交待?”
守门僧平日只见鲁智深高声喝叫的模样,何曾见过他流泪,因此十分奇怪。但他也不愿多想,只是如实说道:“长老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望你戒嗔戒恶,不要妄动杀念,还让你少吃酒,要好自为之。”
鲁智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走下台阶,转身,对着寺门跪下,“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一点也不含糊。起了身,他将包袱揽上肩膀,转身去了。
这一次,鲁智深却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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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偈语,就是预言的话,一般都饱含深意,要细细揣悟才行,如偈颂即是佛经中带有预言的唱颂词,又如偈文、偈句、偈言、偈语和偈诵等,也均为梵语“偈佗”。著名偈语有唐代高僧慧能大师《无相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还有《缘起偈》:“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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