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赵员外下山,鲁智深匆匆回到禅院,也不管众僧都在坐禅念经,他脱了鞋子,便在禅床之上挤出一块地来,倒头便睡。因他鲁智深是“智”字辈的僧人,跟主持长老和座等高僧同属一辈,又因他是赵檀越送上山来剃度的,身份自然比较特殊。几个禅和子【注解1】正在禅床上打座,见他进屋倒头就睡,好不生厌,但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两眼瞪瞪也就完事了。
可是,谁曾料到刚过片刻,鲁智深的呼噜就立马来了,那声音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地动山摇。几个禅和子无奈,只得来推鲁智深,但听得其中一人唤道:“智深,这里是坐禅之地,你如何呼呼大睡?――快些起来!”其他几个也跟着喊道,一句接着一句,此起彼伏。
然而,鲁智深却将胳膊膀子一甩,仍旧躺着,喝道:“你等坐你的禅,洒家又不曾阻你,俺睡俺的,干你等鸟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几个禅和子双手合十,连声叫苦。
“鳝斋?”听到这两个字,鲁智深突然窜坐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从未与和尚打交道,只知道和尚爱说“阿弥陀佛”,却不知这“善哉”是何意,突然听到这二字,他还以为是甚好吃的斋食,兴致突然来了,他憨憨地笑着说:“几位小哥,洒家如何不知俺们寺院有鳝鱼做的斋饭?找机会叫斋堂做上一顿来吃吃,洒家多少年不曾吃过鳝鱼了,想念得很啊!不过团鱼倒是没少吃,味道极好……”
“阿弥陀佛!苦也,苦也!”众禅和子又是连声叫苦起来。
“胡说,团鱼才不苦呢!”鲁智深喝道:“那东西跟鳝鱼一样,又肥又甜,何来苦味?要是再塘上一壶好酒,那简直就是人间极品了,皇帝老儿都想得慌……”
几个禅和子不肯再理会鲁智深,只顾转过身去,“叽里呱啦”地念着经,不再答话。看到他们几个背过身去,鲁智深也觉得无趣,倒头又躺下了,紧接着呼噜声又是一浪高过一浪……
如此忍了三五日,众禅和子终究忍不下去了,一齐到座跟前状告鲁智深。但是,座大师却只是摸了一把胡子,叹了口气道:“长老一味护短,还说那智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担有救济天下苍生之重责,我等日后都不及他――他要睡便让他睡吧,你等休要管他!”
得了教训,众禅和子再也不敢劝阻鲁智深。而这厮莽汉见无人管他,倒也自由自在,不觉更加放肆起来,每日坐禅念经之时,他只顾将身体一横,倒头就睡。其他寺僧畏他呼声如雷,纷纷准备棉团,做塞耳之用,以备不时之需。
不只不觉间,鲁智深已在寺中待了四五个月之久,每日素食斋饭他早就吃厌了。至于那个所谓的“鳝斋”,鲁智深心生念念,只是根本就不曾有过这种斋饭,可他哪里肯放?为了此事,他还险些把斋堂的烧菜僧人给揍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畅,鲁智深在寺里憋久了,便琢磨着要到山下去走走,透个气,活动活动。于是,他换了一身衣物,翻墙出了文殊院。
寺内寺外,虽说只是一墙之隔,但却是天壤之别。整日里听着那些个大和尚小和尚念经唠叨,鲁智深的两只耳朵都要长出茧子来了,忽然到了寺外,山风一吹,他顿时倍感神清气爽,大踏步走下山来。
径到半山腰的亭子里,鲁智深一屁股在那石凳上坐下来。然而,刚坐片刻,他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咕咕”叫了起来――他忙勒紧了腰带,这才好受了一点。可这么一来,先前的那几分惬意立时也消散得荡然无存了……
“干他娘的鸟事!”摸着肚皮,鲁智深禁不住暗暗叫骂道:“洒家往日里也是好酒好肉不曾离口,如今却叫俺做了这厮和尚,真真苦煞俺也!――如何才能痛痛快快喝上几碗酒呢?”
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莽和尚正寻思着要去找些酒来吃吃,忽听得几声梆子响,他“腾”地跳了起来。近些日子,赵员外不曾指派庄客送吃食上山,鲁智深早就望眼欲穿了,心中焦急难耐,他还以为这会儿是送吃食的人上山来了。
不料,鲁智深站起来,却见远处一个汉子正挑着一担桶子,缓缓移着步子,朝山上来了。那汉子一边走着一边敲打着棒子,还高声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兮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可仔细一辨,鲁智深见那汉子并不是往日里送吃食上山的庄客,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又重重地坐了下去。然而,刚过了一会功夫,他忽地又“噌”地跳将起来,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酒香,随风而来的酒香。
努了努鼻子,仔细嗅了嗅,鲁智深不禁拍了把手,兴奋叫道:“好酒,真是好酒!上好的高粱酒啊……”像他这样的老酒虫,什么样的酒他只消轻轻一闻便知,更何况他这么长时间没有沾酒了,对于酒香自然更加敏感灵便。正要寻那酒香来于出处,但见那挑着担儿的汉子也到了亭子里――那汉子放下扁担,准备好好歇一口气。
鲁智深一步窜上前来,在那汉子的桶盖上轻轻敲了两下,便笑着问那汉子道:“敢问这位小哥,你这桶中担的是甚东西?”
那汉子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笑道:“好酒,上好的高粱酒……”
“多少钱一桶?”鲁智深酒瘾早就犯了,哪顾得着听那汉子废话,他只顾问道:“可否卖一桶与洒家吃吃?”
“那可不行!”那汉子突然慌了,急忙蹲下身子,双手护住自己的桶,生怕给这大和尚抢了去。
“为何不行?”鲁智深眉头一皱:“――洒家给你钱便是,又不是白吃你的酒?”
“给钱也不行!”那汉子双手将桶护得更紧了:“我这酒担上山是卖给寺里的火工道人和轿夫吃的,寺中长老早已下了法旨,但凡我等卖酒给寺里的和尚吃了,定要追回本钱、屋舍,还要遭长老的棍棒责罚。我等小本经营,都是托着寺里的庇荫,方才赚得这一口饭吃,若是卖酒给你吃了,岂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营生,叫我一家老小怎么活啊?――求大师父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
“唉――”鲁智深叹了口气,喝道:“你这厮好生迂腐,你卖酒与洒家吃,你不说洒家也不说,寺里的长老如何知晓?”
“说不卖就是不卖!”那汉子的口气十分生硬,一点也不松口。
“这么办吧,洒家给你双倍的酒钱,你看成不?”鲁智深忙又陪着笑道。
“不成!”那汉子态度十分决绝,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那三倍呢?”鲁智深又道,尽管已火冒三丈了,但他还是贴着笑脸。
“不卖!”那汉子双手护着桶,偏着头道:“就是不卖,哪怕你出十倍的价钱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火了,瞪着眼睛便问:“你真的不卖?”
“不卖!”那汉子仍是一口回绝道:“你就是杀了我也不卖!”
“你不卖洒家便抢……”鲁智深说着便要提桶。可那汉子哪里肯从,双手死死地压着桶盖,硬是不肯放手。鲁智深大怒,一把将那汉子拨到一边,抬脚便踢,不巧正中那汉子胯下。那汉子双手护着下体,疼得直叫唤,半天也不曾爬起。
“叫你招惹洒家,俺好说歹说,你却不听,偏要惹洒家火……”朝那汉子啐了一把口水,鲁智深提起两桶酒便到亭子另一便坐下了,他掀了桶盖,抓起那大瓢便舀了冷酒来吃。
虽说这冷酒味道稍差了些,但鲁智深久未吃酒,哪里还在乎这么多啊!他只顾一瓢接着一瓢舀来,只顾往嘴里送,“咕噜咕噜”,不消片刻,两只桶便见了底。
这下子算是吃得畅快了,鲁智深连连打了几个酒嗝,将那舀酒的大瓢一扔,便伸手往怀里摸钱,可不曾想在怀里摸了半天,却不见半点碎银。拍了一把脑门,他这才想起临出门时太急,竟忘记带银子了。不过,鲁智深倒也光明磊落,他颤抖着爬将起来,便招呼那卖酒的汉子的道:“毋这汉子,洒家今日不曾带银子出门,你暂且记在账上,明日再来寺里找俺取酒钱,洒家法号‘智深’,你叫俺鲁智深便是了……”
那汉子方才止住疼痛,但又不敢叫苦,一怕寺中长老知晓,责罚不说,还要丢了衣食饭碗;二怕眼前这厮莽和尚,若是再惹了他,吃他一拳或是一脚,恐怕得在床上再躺上一两个月。因此,他哪里还敢提说酒钱之事,捡起瓢,担了两个桶子,一溜烟跑下山去了,头也不敢回一下。
“呵呵,这厮好生胆小!”鲁智深见那卖酒的汉子狼狈窜下山去,禁不住笑了……
在亭子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鲁智深的酒劲渐渐涌了上来。还别说,刚才那两桶酒虽说味道不是极好,但后劲却是十足,像他这样的酒鬼难免也要醉得晕晕乎乎。但见天色渐晚,唯恐误了上山的时辰,进不得山门,鲁智深只好强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头山上而来。
可是,刚走了三两里路,鲁智深这厮酒劲越窜得厉害了,浑身燥热难挨,他就势在路边的松树底下一坐,一把将上身的衣物扯了下来缠在腰间,露出肩上的龙蛇花纹来,好生吓人……歇了片刻,鲁智深又站了起来,光着两个膀子径上山来,一步一晃悠。
远远地看到鲁智深摇头晃脑地投山门来了,步子紊乱,山风吹来,又闻得一股刺鼻的酒味,守山门的两个僧人心知不妙,料想这厮定是溜出去偷吃酒了。当即,他们二人急忙抓了竹篦,一齐冲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
恰在这时,鲁智深打了嗝,刹那间酒味更加四溢。那年长的僧人慌忙伸手在鼻前扇了扇,厉声喝道:“智深,你是佛门弟子,如何这般烂醉而归?”
“洒家吃酒,干你等鸟事!”鲁智深半眯着眼,大声喝道:“给俺退开!”
那僧人道:“你这厮好生无礼,难道你不知库局里早就下了告示么?但凡寺中僧人破戒吃酒,先行打四十竹篦,再赶下山去。如若守门的僧人纵容酒醉之人归山,也要杖打十下,还要配到菜园子做苦力……你且快快下山去,饶了你的竹篦子!”
鲁智深一来初做和尚,不懂寺中规矩,二则旧习难改,听闻来人要打他,他瞪时睁开双眼,狮子吼一般骂道:“好个兔崽子,胆敢教训洒家――打便打,洒家还怕了你等不成?”
守门僧见势不妙,一人急急跑进寺门来报知监寺,另一人则虚晃着竹篦来赶鲁智深。可鲁智深是何许人也,向来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哪容得人欺负到他头上来,但见他一把隔开守门僧的竹篦,张开五指,朝那僧人脸上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僧人被这一击,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了,但还挥着竹篦想反抗,不料鲁智深又是一拳,打得他滚下山门去,连连叫苦叫疼。“洒家今日便饶了你这厮,下次再敢阻俺,绝不饶你!”朝那守门僧淬了一口唾沫,鲁智深便转过身,跌跌撞撞进了寺门。
另一边,听得守门僧报知,监寺急忙唤了弟子、火工道人及轿夫等人,共计二三十号人,都拿了棍棒,一齐冲了出来,正好迎面撞上了鲁智深。但听得监寺高声喝道:“好你个鲁智深,竟敢破戒吃酒,还打伤同门僧人,将他拿下!”
众人听了监寺的吩咐,叫嚣着一齐向鲁智深攻打过来,不料鲁智深却突然大吼一声,犹如西域狮子,更如突降霹雳,众人惊了,不由地慌了神,赶忙刹住了脚步。可鲁智深忽又冲上前来,抓了个人便是一巴掌,将那人打出了老远。众人都不知他是军官出身,看了这阵势,哪里还敢向前,急急第都退进了藏殿之中,还将那大门给关上了。
鲁智深酒醉,早就没了理智,急急追上前来,只消一拳一脚,大门便叫他拨弄开了,那二三十号人被逼得无路可逃,只得抓了棍棒,又一齐打了出来。
监寺见情况不妙,慌忙命人报知住持方丈。智真长老听了,不敢耽搁,引了几个人便从方丈室急急跑了出来。来到殿前,正好看到鲁智深与众人厮打在一齐,他慌忙喝道:“智深,快快住手,休得无礼!”
平日里,鲁智深得了智真长老诸多照顾,尽管此刻酒醉,但他还认得长老。听到长老的唤声,他慌忙扔了手里棒子,向前弯腰行了一礼,他便指着那廊下众人道:“长老,智深胡乱吃了两碗酒,也不曾撩拨他们,他们却要打洒家……”
智真长老道:“且看在老衲面上,你快快回屋躺下,明日再做理会。”
“哦!”鲁智深轻声应了一下,又指着廊下诸人骂道:“要不看在长老面上,洒家定要打死你这帮秃驴!”
“智深,休要再胡言乱语!”智真长老忙又喝道。见他低头不说话了,长老又吩咐人将他扶回屋里。这厮莽汉扑倒在禅床上,不消片刻便起了呼噜,哈喇子也流了出来,几个禅和子轰然笑了……
众多职事僧人听闻鲁智深醉酒胡闹,纷纷围住智真长老,详说鲁智深种种恶习,一齐请求长老将鲁智深赶出寺门。可是,智真长老却道:“智深眼下虽愚顽了些,但本性纯良,日后多加磨练,必能修成正果。你等休要再劝,且看在赵檀越面上,对智深多包容些,明日老衲便好好惩戒于他,叫他早日参禅悟理……”众僧不禁讪笑起来,但也无法,议论一番便各自退去了。
次日用完早斋,智真长老果真命人唤了鲁智深到方丈室训话。这厮莽汉到了方丈室门口,便探着头憨笑着喊道:“长老,洒家来了……”
智真长老坐在禅床上,双手合十,吩咐道:“智深,来了便进屋来说话。”
“是,长老!”鲁智深快步走到禅床边,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这时,智真长老道:“智深,你虽是个武夫出身,但如今已剃度为僧,应该有个出家人的模样。当日,老衲与你摩顶受戒,你可记得哪五戒否?”
“洒家记得。”鲁智深点了点头。
智真长老忙吩咐道:“那你且说来听听。”
鲁智深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头,涨红着脸说道:“长老跟洒家说了,叫俺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
“记着便好!”智真长老会心地点点头:“只是光记着还不行,要做到身体力行才是!”
“洒家愿听长老教诲。”鲁智深俯身拜道。
“你身为出家人,如何贪酒大醉?”智真长老道:“不但打了守门僧人,还毁坏藏殿的朱红大门,又口出污言秽语――如此下去,如何是好?”
“洒家再也不敢了。”鲁智深再次拜道。
“智深,你既已剃度出家,须当遵守寺规戒律。”智真长老缓缓而道:“若不看在你兄长赵檀越份上,老衲定要赶你出山门,你要好自为之,休得再犯戒律。”
鲁智深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洒家不敢了!”
“智深啊,”忽然间,智真长老缓缓下了禅床,将鲁智深扶起又道:“你昨日放肆胡闹,寺中僧人多有怨言,若老衲就此轻饶了你,必要叫人觉得不公……”
“但请长老责罚,洒家毫无怨言。”鲁智深双手合掌拜道。
“既如此,”智真笑着摸了一下胡子道:“老衲便罚你到菜园子挑粪劈材,为期三个月,你可愿否?”
“挑……挑粪啊……”鲁智深憨笑了起来,双手胡乱在光光的头顶上摸着。
智真长老问:“怎么,你不愿意?”
鲁智深好歹也是个军官出身,这种挑粪劈材的事他哪里干过?要说劈材,他浑身都是力气,倒也无妨,只是这挑粪浇菜,对他而言,却是件掉面子的事。可他也没有办法,他知道长老这般惩罚算是轻了,舒了一口气,他慌忙又应道:“不、不、不,洒家愿意,洒家这就去菜园子挑粪劈材……”
“你愿意便好!”智真长老点了点头,接着又告诫他道:“以后为人处事你须当谨慎才好,不可莽撞,更不可贪酒,切记!切记!”
鲁智深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道:“洒家记下了,多谢长老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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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禅和子,乃佛家常用名词,即是参禅人的通称,有亲如伙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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