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行走不出百十来步,忽又听到树林深处传来一丝声响,洪太尉心头不由一紧,以为又是什么怪物来了,禁不住汗如雨下。不料,他仔细分辨一二,却现那声音竟是笛子声,悠悠扬扬地在松树背后吹响,而且那笛声似乎渐渐近来,声音也越大了。
如此,洪太尉的心稍稍平复了些,连连在额前抹了几把汗水。待他定睛看时,但见一头老黄牛缓缓地从山凹里转了出来,那牛背上坐着一个青衣小道童,他倒着骑在牛背上,横吹一管铁笛:笛声悠扬婉转,竟比那红歌教坊里笛鸣强似百倍,彷若高山出流水,清澈自然,好比天籁之音。

那老牛儿缓缓近来,洪太尉禁不住好奇,小心地打量起这吹笛的小道童来。只见那小道童头上束着两条小辫子,脸上红扑扑的,他身着一身粗布青衣,脚下穿着环套麻线小鞋,更有一条翠绿的新草结成的绳子缠在他的腰间,尽显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惹人喜爱。

再细细看时,但见那小道童明眸皓齿,不染半点尘埃,气定神闲,视外界空无一物,又好似胸怀天下,满目山川,绝无半分世俗之态。昔日,八仙之吕洞宾曾有诗赞牧童曰:“草铺横野六七里,弄笛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比起此牧童,悠然而乐,恰有七八分神似。

可是,单单一个小道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野山林呢?洪太尉不觉心生疑惑,他也是久经官场之人,阅人无数,但此刻他却丝毫也看不出这个小道童到底是何来历,只是感觉有一股远离尘俗的天然气息悄然袭来,让他整个身心不禁畅快淋漓起来。

小道童骑在牛背上,缓缓前行,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洪太尉的存在,继续吹着笛子,脸上露着浅浅的笑容。那牛儿爬上岭来,正要转过山去,洪太尉见了,慌忙唤那个小道童道:“你从哪里来的?是上清宫的道童么?――你认得我么?”

然而,小道童坐在牛背上并不作理睬,只顾吹着笛子。洪太尉心头一急,连连又唤了数声。这个时候,那小道童方才停止吹笛,轻轻一笑,他便用铁笛指着洪太尉说道:“你来此处,莫非是要找寻天师真人么?”

洪太尉不禁大惊,问道:“你这小小牧童,如何得知本官是来寻天师的?”忽又笑了笑,又道:“不知天师结庐何处,但请牧童小弟指明去向,本官感激不尽……”

小道童掩嘴笑了一阵,回道:“我早间在草庐之中服侍天师真人用斋,听得天师言说,当今仁宗天子差了个洪太尉手捧御笔丹诏,来此山中,要宣他前往京师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以保万千黎民安宁……你可是天师所言之洪太尉么?”

“天师真乃神人也,我上山何为,不曾有人告将于他,他却尽数知晓,道法真乃高深莫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洪太尉心中不禁叹道。忽又听得小道童询问,他慌忙抱拳行礼道:“惭愧、惭愧,在下正是圣上御命亲使殿前太尉洪信,特来相请天师真人去汴京祈禳瘟疫,还请牧童小弟指路。”

“太尉大人,你不必再上山了。早间我便听闻天师说他要乘鹤驾云而去,相必这会儿已到东京去了,你再去草庐也是徒劳无功,还是早早下山为妙……”又笑了一阵,小道童忙又提醒道:“此去前往草庐,路途艰险崎岖,山内又多有毒蛇猛兽,你若不听我劝言,白白丢了性命,可不要怪我哟!”

洪太尉心有不定,复又喝道:“你休得用谎话诓我?”然而,小道童却掩着嘴巴,又是轻声一笑,也不再作回应,只是伸手在牛背上拍了一把,便又吹起铁笛,投林中小路去了。

看着小道童渐渐远去,洪太尉禁不住寻思道:“这小小牧童,年不过十,为何尽知我上山之事?想必是天师真人特意吩咐,勿要我多走冤枉路不成?――想必是了!一定是了!”想着想着,他心里不禁大喜,手舞足蹈的,还差点叫出声来。

但是,稍稍静下心来,洪太尉忽又觉得似又不妥,然正要举步再行时,他猛然又想起刚刚连番受过的惊吓,险些还丢了性命,双腿禁不住又颤抖起来,一下子又软瘫在地……

歇了半日,洪太尉方才缓缓爬起,寻得银炉,却现炉中御香早已燃尽。连连叹了几口气,他不敢再耽搁了,匆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整了一下衣襟,便寻了来时旧路,一路狂奔下山,不敢停留片刻。

众人见得洪太尉奔下山来了,纷纷围了上去,但见他口喘粗气,面色蜡黄,慌忙七手八脚将他扶到后殿休息。待他喝了口茶,歇息片刻,主持真人这才相问道:“敢问太尉大人,可曾见到天师否?”

这不问尚且还好,一问洪太尉登时就来了火,扯着嗓子便吼也似的道:“本官好歹也是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圣上的御命亲使,你为何教得本官走这般破败山路、吃这般辛苦,差点儿还白白送了性命……”

住持真人一头雾水,单手施揖道:“太尉大人明鉴,贫道如何敢戏弄大人?”

“你如何不敢啊?”洪太尉好不气愤,如实道出了这一路经历:“这山路崎岖不平,本官拄拐而行,累点苦点也便罢了。谁料刚翻了一处山头,本官歇息片刻正要起身,却见一只成了精的大蜈蚣突然窜出,足有四五丈长,碗口那么粗,吓得本官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又走了不到三五十步,从山凹里忽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来,吼叫一声,震得是地动山摇,本官惊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然则本官惊魂未定,缓缓前行不到百步,从那竹林深处忽又窜出一条雪花大蛇来,足有水桶那么粗,吐着火红的芯子,好不吓人……倘若不是本官福大命大,又有圣上天威护佑,如何还能留得性命回来?尽是你这无良的老道,戏弄本官,险些让本官白白丢了性命!”

住持真人复道:“贫道纵有天大的胆子,怎敢戏弄大人?”

“本官看你的胆子似乎比天还要大啊!”洪太尉伸手便要来揪持真人的花白长胡子,不料真人却丝毫也不闪躲,他只好又垂下手来,气也立时消了大半。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欠身施了一礼,住持真人又道:“若是老道猜的不错,那定是祖师爷在试测大人,看大人是否有志诚之心。实不瞒大人,本山确有虎蛇,但都受得祖师爷点化,却不曾伤人,大人勿惊。”

“哦,原来如此!”洪太尉止不住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少许笑容。忽又想起在山中遇着的那个小牧童,他张口又道:“本官翻了一个山头,正要前行,那松木林中突然转出一个小牧童。他倒骑在一只老黄牛背上,横吹着一杆铁笛,笛声悠扬婉转,胜似天籁之音。本官好奇,便唤住他,问他从哪里来,可否认得本官。他笑了笑,说全都知了,又说早间天师吩咐已乘鹤驾云投东京去了。本官心中见疑,复又再问,可那小牧童却不再理会,径直骑着牛就走了……本官因此原路折下山来。”

“太尉大人可惜错过了,那小牧童正是天师也!”住持真人听了,不禁叹道:“可惜,真是可惜了啊!”

“那小牧童便是天师?”洪太尉不觉大惊,忙问:“本官虽未见过天师真人,但也闻听真人已过百岁高龄,怎么会是一个小小的牧童呢?――这也太奇怪了!”

住持真人笑了笑,捻着长须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代天师道法极高,非同常人,能驾云能兴雾,又能万千变化,四方显圣,极其灵验,古今未来,莫不知晓,世人皆称之为‘道通祖师’……如此幻做一个牧童模样,实不足为奇也!”

“本官真是有眼不识天师真人,可惜啊,真是可惜了啊!”洪太尉禁不住连连叹道:“如若知道那个小牧童便是天师,本官就是千叩万叩,把脑袋磕碎了也得恳请他老人家下山祈禳天灾。唉,真是可惜了!”

可是,住持真人却轻轻笑道:“大人但请放心,祖师爷既然法旨说要乘鹤驾云而去,想必已经早早去了,等及大人回京之日,恐怕这场祈禳瘟疫的法事已经做完,祖师爷也要径自归山了……”

听了这般,洪太尉方才放下心来。这时,住持真人一面吩咐了下去,叫人安排筵宴,款待洪太尉一干人众;一面又搬请圣上御笔丹诏藏于锦盒之中,供于三清殿上,焚香礼拜。

当日,就三清殿内大摆斋供,设宴饮酌,一干道众及官员相谈甚洽,道德法事,众生百态,畅快淋漓……席至日落,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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