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毓昇已经满十九岁了。
如果芳菲见到此时的朱毓昇,也许会为他从外形到气质上巨大的改变感叹不已。这还是那个有些单纯有些任性的傲慢小王爷吗?

在宫廷中生活了多年的朱毓昇,早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昔日清俊的面庞逐渐变得棱角分明,声音也早就脱离了变声期时的尖锐,显得有些低沉。他身着常服背负双手站在靳家内书房的窗边,萧卓看着他傲然挺立的背影,发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了渊渟岳峙的气势。

这是张端妍的夫家,礼部侍郎靳录三子靳迅院子里的内书房。朱毓昇今儿是打着来看表妹的幌子来见萧卓的,张端妍和他说了几句话以后,便知趣退出了书房把空间留给了这两个表兄商量事情。

“秦丫头……她真能折腾。”朱毓昇轻笑了一声。他想不起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意多久没有过了,尽管他在太后面前总是挂着一张笑脸,但那有几分真心,大家都心知肚明。

也就是在萧卓面前,他能卸下一丝面具,可他很快连萧卓都不好见了。

“如今你考中了武进士在京候选,不管你进哪个衙门听差,我都不能再出来见你了。就是靳家这儿,这次之后,我也不好再来。以后她的事……便全托给你了。”

萧卓默默点头,明白朱毓昇目前的处境。

朱毓昇面朝窗口站着,窗外是大片大片的花树,桃李芬芳,春意盎然。他的心情却与窗外的生机勃勃形成鲜明的对比,心头沉甸甸的被许多事情压着,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里,詹太后对他还不错,但对另外两个王子也不见得不好。和他同时进宫的福王三子朱令焘、颐王次子朱嘉盛,能够在众多宗室子弟中脱颖而出被皇上和太后选中,当然也有他们的过人之处。

而皇上对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极为冷淡,完全没有表现出偏爱哪一个。朱毓昇也明白,皇上一直都还没放弃让宫中妃嫔生下正统皇嗣的想法,每年都选一批出身良好的少女进宫宠幸,指望着她们中的哪一个能产下一个皇子。

但几年来,宫中妃嫔依然无人怀孕,更遑论产子了。皇上越是着急,身体便越差,连太医都不得不婉转地提醒皇上,再这样迫切地“求子”,伤害的是皇上自个的龙体。

也就是这半年来,皇上终于渐渐死了心,开始将目光转向后宫中养了几年的这三个皇嗣候选人。

三人都已满了十八岁,在御书房里读书好几年了。半年前,皇上有心历练他们,便将他们都派到六部去协理管事。朱令焘进了礼部,朱嘉盛进了吏部,而朱毓昇进的则是户部。

这个多疑的老狐狸……朱毓昇内心深处对皇帝并无敬意,只有畏惧。皇上又要让他们去协理政事,又要考究他们是否做出了点成绩,但却又防着他们和外臣交往过多,有了不臣之心。

去年年末时张端妍成亲,他送了一份贺礼,过后便被皇上敲打了一次。今日他到侍郎府来拜访,其实也不太应该……但他又渴望和萧卓见面,听萧卓亲口说说芳菲的近况……唉。

而他们三个人之间更是互相忌惮,表面上和睦相处,背地里却是互拉后腿,争着想把别个踩下去……皇上对于这种情况,居然是乐见其成的,甚至有煽风点火的苗头。

朱毓昇想到此处,眼中冷意更甚。这个老狐狸,以为他自己是在养蛊么?

“对了,我在京中,仿佛听说太后要给你们几个选妻,有没有这回事?”萧卓想起自己这些天听到的传闻,便随口问朱毓昇。

朱毓昇转过身来,在萧卓身边坐下:“有是有的,也不过是詹太后心血来潮,在那些命妇们过年进宫参拜的时候不知道跟谁说了一句。早着呢,如今东宫未定,这种事定不了那么快的。”

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这三个皇嗣候选人会被许多名门看中,要将女儿送进宫来做郡王妃。哪那么简单大臣与宗室联姻,那可是政治上站了队的表现。谁知道自己结的亲家,最后是成了皇嗣还是被送回藩属辖地去继续当一个富贵闲人?

实在是如今局势太不明朗了,皇上竟没透露出属意哪个王子多一点的意思。把女儿嫁给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若是刚好能成为未来的九五之尊,当然是最好不过——可万一不是呢?说不定会是满门被逐的情况,新皇能容得下当初对自己有二心的臣子么?

是以太后虽然提过要给他们选妻,京中的名门贵家,却无一人敢跟太后推荐自家的千金。太后也不是个愚昧的,对臣子们的反应也看得清清楚楚。

詹太后为此,还特地找皇帝隐晦地提过,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

再这么拖下去,朝中人人自危,都怕自己要么怠慢了未来的新皇、要么站错了队伍,谁都不敢放手做事,这如何得了?

至于皇帝有没有听进太后的话,那是另一回事。

萧卓说:“那你心中,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人选?这些年来你在京中见了这么多名媛淑女,总该有点底儿才是。”

朱毓昇摇了摇头:“我哪有心想这个。再说了,门第越高,反而越不是良配。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朝的风气,那些高官之女我是不会要的。”本朝旧例,为防止外戚专权,王妃皇妃的母家都无需过于显赫。连如今掌管六宫的詹太后,她娘家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罢了。当今皇后之位空悬,不过那几个得宠的妃子,也都是低级官员的女儿。

说到底,还是那位当了三十年皇帝的至尊,不甘心被别人辖制分权的缘故……

萧卓又笑着说:“那你没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或是……皇后?“温柔的?贤惠的?能干的?”

朱毓昇没有回答,萧卓也没有再问下去。难道,表弟真的对那个小姑娘……还是念念不忘?

那时她才多大啊,十岁还是十一岁?

朱毓昇确实没想过自己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他见过的名门闺秀、美貌宫女不知凡几,但还真是没一个能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么长时间以来,在他心中能够留下印子的,也只有那个,他亲手送过她一枝桂花的小姑娘……

在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简直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每当朱毓昇遇到事情让他感到失望、沮丧和痛苦的时候,他都会把当年芳菲送他的那幅书画拿出来看一眼。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四句诗,就像是暗夜中一直默默燃烧的长明灯,为他照亮了这座冷酷的深宫。

萧卓说,她的未婚夫婿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人……那就好。若是那些粗蠢的男子,怎么能配得上她这般蕙质兰心的奇女子?希望他能懂得她的好,好好珍惜她……

至于自己,也许就要在她的人生中慢慢淡出了。

芳菲并不知道陆月思夫妻还在心心念念想谋夺“陆寒的产业”,也不知道遥远的京城里朱毓昇还在思念她。她发现,自己“受陆寒所托照料佳茗居”的事情在秦家曝光之后,给她带来了意外的好处,就是她能够更加光明正大地出门去佳茗居理事了。

为了安抚秦家的人——尽管她是万分的不乐意,她甚至带着一向不太亲厚的芳芝、芳英两姐妹出去应酬了几次,让她们在一些富贵人家面前露了露脸。这次让步的效果是明显的,因为不久就有人家来向这两姐妹提亲了。

虽然那几户提亲的人家家世太普通,秦老夫人都没同意,但对于芳菲做出的让步,秦家人还是很满意的……

芳菲一面应付着秦家,一面管着佳茗居的事情,忙忙碌碌不知时日过得是快是慢。

等到四月过半,她总算抽出时间,打算去唐家拜访拜访这位唐老太爷。

“姑娘,您看看今儿穿这身新作的红裙可好?”春雨拿出芳菲新作的夏装,那料子还是朱毓昇送的呢。

“唔……不好。我今天是去见长辈,他还带着病,还是穿得素净些吧。去年那身浅紫的衫裙不是刚拿出来熏了香?我就穿那个。”

芳菲正坐在梳妆台前让丫鬟春芽给她梳头。春草上个月便放出去配人了,被孙氏随便指了个小管事。春草走的时候,芳菲念在她服侍了自己几年,虽然对自己并不忠心,日常照料的时候也还算体贴,便送了她一副不薄的嫁妆。春草意外得了芳菲送的这副嫁妆,竟当场就落了泪,哭着说自己对不住姑娘。

芳菲心中感叹,其实春草也不过是个受人指使的可怜人罢了。芳菲好意安慰了春草两句才放她走,回来见到春雨居然有些怅然若失。

她替新来的菊儿改名叫春芽。这个丫头动作虽然利索,说话也甜,可心显然也在孙氏那儿,芳菲冷眼看着,想等有时间了也要好好敲打敲打她才是。

芳菲收拾停当了,便去上房和秦老夫人请了安,带着春雨春芽出了门,上唐家去拜访。

想起又要见到那位嗜茶如命的老人家,芳菲便在脑子里琢磨着待会见了他该怎么说话……

(朱毓昇真的会在芳菲的人生中淡出吗?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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