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岭隘口,一处用几块木板和干草搭成的小小茶棚,外头摆了几张粗糙桌椅。这地段虽是两湖入闽浙的一个通道,但须沿着武夷山道一路过来,若非对当地形势了如指掌者,极易在崎岖路径中迷途。
因此,寻常时候,在这山岭半腰的小棚子里歇脚喝茶的过路人,绝不会没位子落座,而今儿个这等“盛况”,还真是空前、是平生首见。

二十来名灰衣汉子占满整处茶棚,没椅子坐的倒也爽快,不是靠着土壁蹲下,要不就席地而坐,每人后背皆用黄巾绑住一长形木盒,即便休息,仍不见谁卸下。

此时,众家汉子手中各持一大碗茶水,咕噜咕噜地,三两下便喝得碗底朝天,而茶棚老板持着长嘴大壶在众人中来去穿梭、添茶加水的,忙得不可开交。

“大老爷,还需要点儿什么?”茶棚老板擦了擦汗,笑嘻嘻朝一名蓄着落腮胡,长得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殷勤询问。茶棚的生意小归小,但也屹立了不少年头,接触的商旅过客多了,多少懂得察言观色,他敢打赌,这个长得像头大熊的汉子肯定是这群人的头儿。

“呵呵呵……这茶水还合大老爷口味吧?!不是我说嘴,咱们仙霞岭的山泉又甜又甘,沁人心睥,肯定让大老爷一喝再喝、三喝四喝、五喝六喝,喝了还想再……”他正自夸得意,那中年汉子忽地大掌一拍,“轰”地大响,一张木桌眨眼间断成两半。

“你一张臭嘴!老子哪里老啦?!”中年汉子倏地立起,气势惊人,吓得茶棚老板连退五大步,一跤跌坐在地。

带头的发标,按理说,众家汉子们该要有所行动才是,但二十几双眼睛却在第一时间,同时瞄向与中年大汉同桌的那名十六七岁的劲装少年,见少年神色寻常,把一碗茶徐徐喝完,众人又默契十足地收回目光,自在地于原地休憩。

“喝茶就喝茶,妈的,你话还真多!上辈子是苍蝇啊?!还敢说老子老?!”中年汉子声如洪钟,两只钵大的拳头在半空挥来舞去的,落腮胡气得张扬。

“大、大、大、大大大……”茶棚老板缩成一团兀自颤抖,想说几句讨饶的话,却不知何处得罪了人;他抖着声,也不懂为何,两眼学起那些汉子,自然而然地别向那名少年,后者对他做了个眼神,微微摇首,他心一惊,赶忙噤声,后头一个“老”字终于吞下肚去,才没引发更剧烈的反应。

“我哪里老啦?!我‘九江四海’窦大海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黑白两道听这名号,任谁都得给些薄面。敢说我老?!你……”

“阿爹。”低柔的声音由少年口中吐出。

“存心惹老子生气!我非要……”

“阿爹,别气了。您吓着这位卖茶大叔了。”少年再语,那声调已然确定,竟是姑娘家柔软的音色。

“招弟,你听见啦!他骂我老?!”窦大海还再吹胡子瞪眼。

窦招弟,正是这位男装打扮的姑娘,望住爹亲,她叹了口气:

“大叔没骂您,称呼爹‘大老爷’是敬重之意,阿爹……别再借题发挥了。”心中再清楚不过,爹之所以怒气升腾,大半原因是这趟闽浙之行应委托对方的意思加派镖师护航,却被要求不能打自家旗号,一切得低调行事,这对“九江四海”窦大海来说,行走江湖十数年,可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招弟唇微抿,忆起几日前,家中大厅爹和云姨的一场“争战”——

“什么臭规矩、烂要求?!偷偷摸摸的,做贼啊?!老子不接!”

“不接?!呵呵呵呵……来不及啦!我已经替姐夫接了,订金五千两白银也入了账房,姐夫若不走这一趟,四海镖局等着砸招牌吧!”

经营镖局首重信用,名誉断不能毁,得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云姨已代替四海镖局对他人许下承诺,绝无转圜余地,正因如此,爹才被迫妥协,气呼呼地领着一队人马上路,可招弟心知,除爹亲外,其他镖师并不认为未打四海的旗帜沿途张扬,是什么天大的污辱。

窦大海一张褐脸微微泛红,两道浓眉纠结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些,藏在胡中的嘴撇了撇,声量终于压下。“那、那那他可以喊我‘大爷’,做啥儿添个‘老’字?!礼多必诈,这茶棚说不定有问题……”唉,真是欲加之罪。

他还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已听不清楚,两只大脚却走到茶棚老板面前,吓得后者又是一阵哆嗦。

“茶钱啦!”他粗粗鲁鲁把五锭白银塞进对方怀里,临了还呼了句:“妈的,我妖魔鬼怪啊?!这么不经吓!”

“大大、大爷,用不着那么多……”茶棚老板见那男装姑娘又朝自己使眼色,声音陡地转小,没敢再说。是五锭的白银呵……抵过茶棚三年生意。呵呵呵呵……

明明想赔偿人家,却故意说成茶资,深知爹亲要面子的脾性,招弟微微一笑并不说破,缓声道:“这位大叔,烦劳再添碗茶。”

“好好、没、没问题!这儿啥儿都缺,就是不缺茶!”

菜棚老板七手八脚爬起身,正欲过来,此一时际,一声哨音陡地破空响作,清厉远长。众位镖师都是老江湖了,立知情势有异,猛地立起,腰间刀已出鞘,须臾间,两旁山壁上和前后路各有人影现身,人数众多,团团堵住隘口。

窦大海跨步向前正欲察看,不及开口,山壁上的人皆跃将下来,抡刀就攻。

“爹!小心!”招弟扬声大喊,“刷”地拔出背上长剑,进步,左右连排,巧妙地逼退几人。此时,前后二路都已攻来,双方混战,刀剑相击声响彻隘口。

“老大,他们每人都背着木盒,抢谁?!”

“全抢啦!咱们人多,五个打一个,还抢不到吗?!今日索性就灭了‘九江四海’,在道上大大露脸!”右颊上拖着条丑疤的壮汉大声下令。

窦大海已认出对方,气得哇哇大叫:“黑老虎,手下败将,上回劫镖不成,让你给逃了,今儿个带着一群不成气候的喽,敢来打老子主意。老子今日不挑了‘黑风寨’,把你打回原形,我窦大海三个字倒过来写!”说罢,徒手叩住二名喽罗的喉颈,大脚一踢,将人踹得飞远。

闻言,黑老虎却胸有成竹地狂笑,一面砍向四海镖局的人。“那你还是改姓‘海’吧,海大窦,也是个名!”霍地又是一声长哨,黑风寨众人得令,一把把的石灰跟着撤出,接着五人一组摊开细网,没留神,十来名镖师已落入险境,好几个双眼吃进石灰,痛得大骂,无奈被捆在网中动弹不得。

黑风寨的人将落网镖师背上的黄巾一个个扯开,却发现木盒里空无一物。

“撒石灰、张网子,再抢!”黑老虎又喊。

“卑鄙小人!”招弟骂了一句,堪堪闪过扑来的细网,心中怒急,回首见爹爹那方尚能应付,她持剑欺近黑老虎,“刷刷刷”连续三快招,心知今日情势凶险,非先擒贼王不可。

“招弟,小心对头的下流把戏!”窦大海一柄九环钢刀已然祭出,打得围攻众人落花流水,一面狂呼提点。

“妈的!哪里来的臭家伙?!”

“老大,她是四海镖局的窦大姑娘,剑法了得!”黑风寨里的包打听大嚷着。

黑老虎被突来的轻灵剑招逼得狼狈倒退,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定限一瞧,心连撞三大下,原来不是臭家伙,而是一个身着男装的俊俏姑娘。

招弟冷着脸,身轻如燕,想再次逼近黑老虎身旁,左右两方又来阻碍,她只得回剑挡架,还得分神留意几张虎视眈眈的细网。

忽地,听见里老虎兴奋狂喊:“抓了她!别伤她!我要她当黑风寨的压寨夫人!谁捉住她,谁就是副寨主!”这姑娘英气焕发,又俊又俏,可真对他脾味。

听到奖赏,黑风寨众人如疯了一般,成堆的人朝招弟扑去,隐约中,招弟听见爹爹叫喊,可是她根本无力回应,剑舞成花,团团护住自己。

她拔身上跃,欲跳出围困,身在半空,却不知谁扯掉背后的黄巾布,她惊呼一声,见那长形木盒飞离出去,而木盖子已然松开,一柄铁青长器掉将下来。

四海镖局所护之物就在她身上。

“是凤鸣剑,快抢啊!”底下的人瞪大眼,纷纷举高双手。

窦大海和剩余的几名镖师被分散围困,只能咬牙切齿已无力护镖,而招弟不愿弃镖而去,这关系到四海十数年来的信誉,比性命更重要,她跃起的身躯竟在半空挺腰,硬生生扭转方向,回身朝坠落的凤鸣剑扑去。

“招弟不可!”窦大海厉喊,心想,她夺回剑又有何用?!人肯定要落入对方手里。

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迅捷,转变仅在肘腋之间,如电疾走——

在场百余人,竟没谁瞧清那男子从何处而来。

鬼魅般现身,他一举凌跃在众人之上,就在窦大海狂喊之际,男子右手已截住飞坠的凤鸣剑,左臂陡扬,藏青色被风跟着卷起,将招弟稳稳攫在怀里。

这一下兔起鹘落,招弟脑中瞬间空白,行动全凭下意识反应。

她双手紧紧揽住男性腰干保持平衡,感觉腰肢束缚,这人将她如孩童似的挟在腋下,忽左忽右,在众人头顶上飞窜来去,待睁开眼来,自己已安稳立在约莫五尺高的突出山壁上。

微喘着气,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飘扬的藏青披风,披风的半端裹住自己,而另一半则随意地斜系在男子肩上。底下传出吵嚷叫骂,招弟听不清晰,耳边除了微飒风声,只有男子的心音,如节奏明确的鼓声,咚咚、咚咚,强而有力,震人心魂。

猛地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整个情势变化,招弟心一惊,迅速放开双手,跟着小脸陡抬,这瞬间,仿佛谁掐住她的颈喉,一口气狠狠哽住,上下难移——

那是张黝黑略方的粗犷面容,额宽而正,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峰有着细碎的纹路,鼻梁挺直,唇型明显。很难凭着第一眼去断定此人的年纪,因他的人中、双腮和下颚处,满黑粗的短髭,整张轮廓沉稳成熟,然后是那对眼,炯炯有神,精光四迸,教人激赏。

面对如此的注视,男子剑眉微挑,似乎略感奇怪,感觉左掌下是异于男性的柔软腰肢,心下顿时雪亮,已不着痕迹撤回扶持。

“借剑一用。”他低声道,目中灿光流转,唇角微扬。

一时间,招弟心口发热,不知觉竟晕生双颊,来不及回话,“刷”地一声银光乍现,已见他拔剑出鞘,身似大鹏飞坠而下。

“!哪来的程咬金,跟老大抢姑娘,我……哇哇,杀过来啦!”

“快!张网子、快撒石灰呀!”

“大家并肩子上啊!打他个落花流水!”

喊归喊、叫归叫,黑风寨领人见这男子持剑在手,如虎添翼,招式变幻莫测,东刺一剑、西挑一招,细网遍剑即断,石灰全教剑气逼回,叫骂声渐渐让哀号声取代,莫不心中危惧。

而窦大海这边有了助力,剩余几人愈战愈勇,黑风寨见抵挡不了,大半的人已管不了他人生死,早夹着尾巴逃得不见踪影。

“这位壮士,咱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何以坏我黑风寨的买卖?咱们又不相识,我……哦……”黑老虎已难抵抗,身上多处见血,这半路杀出的男子似乎存心折磨人,每剑都刺入寸分,忽一招撩剑下劈,剑尖指住他的喉头。

见寨主被制,黑风寨剩余几名能走能爬的喽罗全一溜烟逃得不见踪影,受重伤的干脆躺在地上装死,而之前被细网所困的镖师们皆让窦大海等人救出。

“壮、壮士,大侠……咱们有话好说,你若放我……”黑老虎话音陡断,那男子不听他嗦,向前一送,剑尖贯穿他的颈喉,又迅雷无比抽回,一道血箭激喷而出,凤鸣剑上却无血凝。

男子回剑入鞘,低沉语调响在隘口,回音灌耳:“我姓‘鹰’,鹰雄。”

一个名字,道明一切。

黑老虎膛目圆瞪,指着他欲说什么,但喉间只能发出“荷荷”短声,走了几步,终于气绝倒地。

四海镖局众汉子听到这个名字,无不心中一凛,众人尚自发怔,却见他以凤鸣剑挑起地上另一把长剑,握在手中,接着身形拔高,在山壁上借点跃进,稳稳地落在招弟面前。

被抱到这块突出山壁上,招弟进退维谷,想再去帮忙阿爹,偏偏她轻功还没练到十分火候,只能眼睁睁俯视,内心着急如焚,接着,却发现情况大异,根本不需谁帮忙,这男子武艺之高、招式之精,单一人就打得黑风寨丧胆奔逃。

她怔怔地瞧着他,心跳飞快,对他的激赏和佩服盈满胸怀。

“你的剑。”他道,将那柄拾来的剑器平递过去。

招弟瞥了眼剑,又专注地凝视他。“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剑?”适才形势紊乱,为护镖,自己的长剑在半空回身时没留神,竟尔脱手飞离。

他微微一笑,牙齿白而醒目,两眼瞄了瞄她背上的剑鞘。

“这剑柄和那鞘身的纹路相同,剑身轻快敏捷,很适合姑娘家使用。”

闻言,招弟脸红了红,连忙宁定心思。

“谢谢。”她轻声道谢,伸手接过自己的贴身兵器,跟着手腕半转,剑首上的红穗飘荡,回剑入鞘的动作潇洒伶俐。

他眸中闪过赞赏的神色,不知怎地,对这小姑娘自然地心生好感,他蹙眉暗想,可能是她的眼眸澄彻坚定,直视人时坦然静毅,不急不躁,浑成大将之风。而自己向来喜结勇敢胆气之人,对方虽是个小姑娘,却同是性情中人。

“鹰爷,下来一聚可好?”

原还要说些什么,底下已传来窦大海响亮的唤声,他忽地朝招弟一笑,声音低沉,“握住我的手。”

“啊?”招弟怔然,眨了眨清亮明眸。

“我带你下去。”他重申,左掌朝她递出。

“可是我……你……”她瞪住那只大掌,脸好似更红了。

“握住,不会摔着你的。”再次催促。对他而言,招弟纯然是个小小姑娘,还构不成多严谨的男女之防。

若无他相助,招弟心中自是明白,自己要安然回到地面,非得花点功夫不可。何况爹常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这么忸忸怩怩的,倒要教人瞧轻了。

头一甩,她将右手放进他掌心中,感觉男性的大掌瞬间收缩,紧紧包住她的。

是自己心思太乱吗?招弟深深呼吸、暗暗调整内息,竟觉一股热气透进交握的肤中,整只小手执如火烧。

他安抚地笑了笑,将她拉近。“放松,跟随我的步伐。”语毕,他纵身往下跃去,藏青披风鼓胀,如展翅飞扬,招弟提气跟去,只觉一股力量在前头引领自己,他起她便起,他跃她也跃,在陡峭土壁上踩点,须臾,两人已飘然落下,安立在众人之前。

一站稳,招弟便挣开他的掌握,走至爹亲身边。她脸热、手热心也热,左手悄悄碰触脸颊,有些担心会让人瞧出端倪。

在场的一众汉子哪里知道她女儿家的心态,已自顾自地交谈起来。

窦大海豪气大笑,拱手向前:“原来是‘天下名捕’驾到,鹰爷的名声如雷灌耳,今日仙霞隘口上,我‘九江四海’得贵人相助才免遭劫,窦大海是有恩必报的人,大恩不言谢,他日鹰爷有何差遣,只需捎人带句话来,四海镖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下名捕”,一个超常的官职,持御赐金龙令,他的职权不受州省各县管辖,却深入民间,游走四方,或与官方合作,或独自行动,仗剑卫道、铲奸除恶。

惟有刚正不阿、心存正念者,才能获此名号。

“窦爷客气了。”鹰雄朝众位汉子颔首淡笑,目光转到窦大海身边的小姑娘,不自觉多停留了一会儿,见她两颊融融,回给自己一个略带腼腆的笑,他深深瞧着,又缓缓调开视线,对住窦大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窦爷不必放在心上。况且,这黑老虎作恶多端,在江北一带干下不少歹事,我追踪他已有一段时候,今日终教他命丧剑下,实是快意。”

窦大海闻言哈哈大笑,两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此时,招弟扯了扯爹亲的衣袖,轻轻唤了声:“爹……”

没让女儿接着说话,窦大海忽地将招弟一把推到男子面前,爽朗道:“招弟,救你的这位鹰爷,正是爹和众位叔叔口中常提的人物。”略顿了顿,他拍拍爱女的肩背,继而道:“鹰爷,这是小女,窦招弟。”

窦大海手劲极重,这一推,招弟往前三四步才止住身子,一抬首,又对进那男子神俊的目肿中,两人间的距离仅差一小步,招弟强作镇定,直直回视。

“多谢鹰爷出手相助。”她声音低柔,双眉秀挺,自有一股英气。

鹰雄微笑,摇了摇头未说什么,锐利的眼却紧盯住她,随后将凤鸣剑递去。

“将剑奉还。”

招弟再次轻谢,伸手去接,不知怎地,心跳得好急,他藏青色的披风随风致扬,隐隐约约将那男性爽冽的气息融入她的呼吸中。她陡地紧握住那柄剑,心中直勒令自己不可失态。

取回护镖,她退回爹爹身旁,轻声道:“阿爹,几位叔叔遭暗算都受了伤,咱们先过隘口,找个地方安顿可好?”

窦大海颔首:“这是自然。”他忽地浓眉深锁,似为某事烦恼。

招弟心思何等细腻,早料到爹爹心烦什么,继而道:“这凤鸣剑必须在期限内送至温州安家堡,现下离约定的日子只剩五天,招弟想带着剑先行一步,待几位叔叔伤势无碍,阿爹再起程至温州,如此分头行事,双方都顾及到了,招弟认为是最佳的方法。阿爹认为如何?”

“可是你单独一个,又是姑娘家……”唉,为什么老天爷不给他一个儿子……

“姑娘家又如何!虎父焉有犬女?!”每回想让自己的意见获得认定,招弟只须对爹亲丢出这一句话,立马收到教人满意的效果。

就见窦大海当空挥了一拳,豪气地喊:“说得好!虎父焉有犬女。就听你的。”授着,他眼珠子滚了滚,落腮胡中的嘴撇了撇,沉吟半晌却道:“可是……还是不太放心哩……”

“窦爷,可否容鹰某插个话?”鹰雄听他们父女间交谈,大致推敲出现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没多思索,已开口出声。

窦大海和招弟同时望向他,有些不明究理。

鹰雄目光和缓,淡然地扫过招弟,声音持平,“鹰某有一私事亦要上温州一趟,若窦爷不嫌弃,在下很愿意护送窦姑娘抵达目的地。”

很愿意?话一道出,清清楚楚传进自己耳中,他内心微突,才惊觉这还是生平首次用“很愿意”三个字,他向来寡欲淡薄,怎有如此想法?心下怪异,不由得暗暗苦笑。

招弟一听,又惊又愕,没料及他会有这般的提议,定定瞧住他,两颊染红,一时间心情动荡,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而窦大海可乐了,有“天下名捕”陪护,此人重然诺、守信义,兼之武功了得,招弟定能安全到达温州,将护镖送达。

他哈哈大笑,又把发怔的招弟用力推向那名昂扬男子,直要送进对方怀中,忘形地道:“鹰爷,那小女就托付给您啦!”

出仙霞岭至温州,最快的方法便是利用瓯江河运。

与阿爹和众位叔叔别过,约定在温州悦来客栈相候,招弟将凤鸣剑入盒,重新绑在背上,与一名尚称陌生的男子单独踏上行程。

初初的错愕平息下来,能与这样的英雄人物同行,招弟内心其实是既兴奋又欢愉的,然后,还带着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羞涩。

羞涩?招弟不由得斥责自己,她是江湖儿女,往后要继承四海镖局的家业,该要心胸广阔,怎兴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态?

奋力将这怪异的反应压下,抛诸脑后,她不愿去深思。

鹰雄对这一带似乎极为熟悉,出隘口,两人在丽水上船,招弟看着男子款式的劲装,但谈吐举止间并不刻意模仿,那船老大见这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带着一个男装的小姑娘,心中纳闷,却也不敢问出口。

船在瓯江上行了三日,这三日,鹰雄沉静寡言,但对招弟却十分看顾,他既已允诺窦大海将这小姑娘安全送至,就必定尽力为之。

入夜,江风凄冷,招弟由睡梦中模糊睁眼,会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藏青披风,而那男子总爱立在船头,身影孤独,不知心思何处!

以往,招弟由爹爹和众位镖师口中听过不少有关他的豪情逸事,每一件皆要人热血沸腾,抚掌赞佩。那时,对“鹰雄”二字,她脑海中已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如今轮廓落实,他便在自己面前,内心自有许多钦慕之言想对他表明。

但这几日相处,他沉默少言,招弟咬了咬唇,只得将满腹话语压下,却忍不住要去猜想他眉目间偶然流现的孤伤,到底为何?!

这样的男人呵……肯定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终于,小船在第三日傍晚抵达温州。

离委托的期限尚有二日,招弟决定先在客栈落脚,好好休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再将凤鸣剑送至安家堡。

在悦来客栈订下两间房,这一晚,两人在客栈大堂用饭,鹰雄吃得不多,却连喝好几坛酒,仍不见醉意,但眉宇间已淡淡地染上一抹忧伤,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招弟暗暗打量、思索斟酌,想启口询问,又觉鲁莽,只能怀抱着疑问,结束了这顿晚膳。

“我已吩咐伙计送热水上来,梳洗过后,好好休息吧。”他送她至房门口。

招弟“嗯”了一声颔首谢过,跨入房,合上门。

“鹰爷!”忽地,门又由里头打开,她探出身子,出声唤住他。

鹰雄止步回身,温和地回望。“什么事?”

“我、我……明天,你、你会陪我上安家堡吗?”唉,她才不是要问这个。招弟内心暗自长叹。她想问的是——

他为什么瞧起来这般忧伤?

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

愿不愿意说给她听,让她帮忙出个主意?

可这些话到舌尖,仍硬生生绕了回去。

“当然。”他平静回答:“我答应过窦爷,自要护着你直到他抵达此地。”

听到这样的答复,招弟一时间有些落寞,冲口又问:“我阿爹来了之后呢?你要往哪里去?”

没料及这小姑娘有此一问,鹰雄微微一怔,很快便宁下心思。

“结束在温州的私事,我有我分内的事情要做,届时,也不确定会在何处。”他说的全是真话,无一字虚言,他前不久才完成一个任务,的确得等朝廷御令,才能决定下一个去处。

招弟以为他不愿说,心微微拧着,有些自作多情的狼狈。

“是吗……我知道了,那、那……晚安。”她点点头,深深呼吸,再次关上房门。

立在门外的鹰雄又是一怔。

对他而言,他能凭着微乎其微的线索,追踪到破案的关键,能猜测出一个穷凶极恶之徒行事的心态,能知悉一切江湖上诡诈的把戏,可如今,对一个小姑娘家心里想些什么,他竟半点儿也摸不着头绪。抬手欲要叩门,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举止大异寻常、如此奇至。

唤她出来,是他想弄懂什么?还是想对她解释什么吗?

有必要吗?

随即苦笑了笑,他放下手臂,终于步离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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