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胜议事?柳宇不由就犯了嘀咕。
这会不会是鸿门宴?何况柳宇也确实有走不开的理由。

这一次对山西全省实施军事管制之后,琐碎的事务一下子就繁忙起来。

别的不说,山西越军编制有十奇五千人,但是考虑到军官们大吃空额的因素,军饷常年是按三千人发放,但是这一次交兵之后才发现,才发现总共也就是两千四、五百人,差不多有一半的空额。

这两千四、五百兵大部分都按照柳宇的计划裁撤回乡,只保留了一些军官和少数不愿意回乡务农的士兵,尚有七百多人,这七百多人对抢去他们饭碗的细柳营颇为仇视,特别是那些平时大捞特捞的军官,现在既然失去了一块很大的财源,尤为不满。

如何善后处理,这绝对是一个难办的事情,除此之外,此次军事行动中,细柳营缴获了四十多门铸铁炮、青铜炮,虽然说在法国的钢炮面前不值得一提,但比起炮兵排现在的装备而言,却是不乏精品,新的炮队如何编组,也是摆在柳宇面前的当务之急。

更别说如何处置与山西总督的关系,以四十名顾问如何管理十来个州县,还有顾问与驻军的关系,以新编两个步兵连,这都是摆在柳宇面前必须处理好的问题。

叶成林在旁边多说了一句:“他刘永福可是打过盘轮四的黑枪啊……”

这是一八六九年的旧事了,当时刘永福自六安州攻打据守保胜地何均昌,何均昌不是黑旗军的对手。就请来黄崇英助战,刘永福表面对黄崇英恭顺,虚以委蛇,却突然先发制人。黄崇英猝不及防,大败而去,黑旗军借机占据保胜。

叶成林提起这件旧事,就是在提醒柳宇要多加小心防范,柳宇却握紧拳头道:“我想刘永福不至于如此糊涂,他如果想要暗算我。派一刺客便可,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刘永福这人格局太小。但还不至于作出这般自毁长城的举动,他转身对着叶成林说道:“成林,你挑几个亲兵,随我一同去见将军。”

叶成林见柳宇已经下了决心,便说道:“管带最好还是立一小队亲兵。到时候不须往哨里抽人。”

那边张彪自信满满地就等着柳宇点他的名字,却没想到这一次柳宇却是点了司马泰:“司马!委屈你率一排人护卫我和叶管带。”

司马泰这两年都是充任留守老营地任务。一听此语即兴奋起来:“愿随管带同去。”

柳宇调叶成林和司马泰去,那自然是大有深意:“每人都带上十三根弹管,这样便是遇上一万人都不怕!”

黑旗军的根据地保胜,后世称为老街,与云南不过一水之隔,黑旗军在此经营已有十载,性质和柳宇管辖的山西差不多,辎重、眷属尽在此处,又可设卡收税,是黑旗军最重要的财源。

柳宇这支约六十人的队伍。辞别了江凝雪之后。便沿红河上行,一路平安。

细柳营的旗帜一打开。即便再不长眼地小毛贼都不敢招惹,沿路越军更是十分紧张,纷纷退守城中,生怕得罪了柳宇。

还没到保胜,却见对面也来了一面七星黑旗,再一细看,正是河阳的前营黄守忠率着他地亲兵,那边已经有人嚷道:“细柳营的兄弟们好!”

“前营的兄弟们好!”

两个营头一向亲近,细柳营更是时不时会卖些精利火器给前营,那边黄守忠已骑着一匹小马过来了。

他这人军阵上剽悍无双,待朋友却是十分热诚:“我还以为你们细柳营不会来了,正要派人去通知你!这次黄佐炎可是惹毛了将军,你想要与他搞好关系,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怎么了?”柳宇当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边黄守忠便说明了原因。

这件事比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要稍稍提前了几个月,事情要从光绪四年(1878年,越南嗣德三十年)说起,这一年恰逢越南国王五旬大庆,秋十月嗣德特颁恩诏三十四条,其中之一即是文职四品、武职三品以上官员地父母都可得照例封赠。当时,刘永福以领兵官权充三宣副提督,属武职三品以上官员,应该按例封赠父母,越南政府遂追赠刘父为侍读学士。

这本是一桩好事,但问题在于刘永福这个当事人毫不知情,接着今年又恰逢越南王太后的七旬大庆,越王封赠文武官员,刘父得赠中议大夫太仆寺卿,但这件事也被漂没了。

但是纸终于包不住火,这么一桩大事终究有些风声传出来,刘永福不知道从哪路神仙那获得了确切地消息,那自然是震怒非常。

不论如何,他是越南的堂堂三宣副提督,位居二品大员,别人该享受的福利我也享受得吧?何况这父母照例封赠的福利,是嗣德皇帝御笔亲书,朝中诸公一致通过,居然还有人敢把这事漂没了!

他第一个就怀疑到了统督北圻军务的黄佐炎身上,接着他又想到许多朝中的对头,当即一狠心,一咬口,他就以退为进,自己先请病假,然后把黑旗军各营的营官把都叫来保胜议事。

黄守忠和柳宇一同晋见刘永福的时候,他双眼红肿,还在愤愤不平地提着这件事:“照例封赠父母,这本是我老刘家极荣光的一桩事,越南国王开的金口,朝中诸位大臣地好心好意,可是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如果有朋友知会一声,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眼角已经看到了黄守忠他们进来了。当即招呼道:“黄管带、柳管带、叶管带,你们给我评评理!这事情他们办得对不对?”

原来细柳营与刘永福地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柳宇在山西已经自成一系,根本不服从刘永福的调度。现在这么几声招呼,却让双方地关系又近了许多。

“我父母一辈子辛勤劳作,将我抚养成人,却未等到我在床前孝敬安享晚年,就已经撒手西去,那时刘某年少。家中贫赛,只能草草下葬。二十多年来每每引之恨事……”

说着刘永福眼泪就下来了:“不能尽儿女一份孝心,此生平恨事也,如今虽已富贵,但每每念及未妥置先灵,即自梦中醒来。好不容易得一南国封赠,又有小人当道将其贪墨。”

他是条英雄汉子。只是一说起这事,却是泪如雨下,仿佛这父母封赠的事情重如天地,柳宇不由在心底想到:“真是个农民……”

柳宇这一句心里话,绝无半点贬义,纯是赞叹着刘永福那中国农民特有的孝顺与质朴。无论是飘泊在何处,这些中国式的农民,始终留恋着故土,他们和故乡、父母有着血肉相联切不断地关系。

那边刘永福却是英雄气短,拉着黄守忠在说着他早年的旧事。

他是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他母亲是个改嫁的寡妇。和刘父成亲时带了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过门,因此刘永福排行第二。又称刘二或刘义,他生于防城,八岁时迁居上思,早经风雨,十三岁时便在滩艇上打小工,十五岁即为滩师指挥行船,终年辛劳,不得一饱。

说到这段经历,刘永福真是泪水不断地往下落:“我十七岁那年,先是八月母亲仙去,父亲拿出多年积蓄让叔叔去买一口棺材,哪料想叔叔好赌,一去不返,父子越发悲痛,苦于手中无钱,只能另买四合板草草下葬,坟场上我哭晕过去……”

“哪料想这年十一月,我父又于贫寒交加中辞世,我们兄弟一贫如洗,只能用家中床板拼成一副棺材,草草下葬,那天起,我便是无父无母之人了……”

说着,刘永福的眼泪又下来了:“到了这年十二月,与我同住叔父又一病不起,我家中却是床板都没了,只得用木屑垫坑草席裹尸将叔父下葬了……哎,到现在今年已经是二十七个年头了。”

数月之间,连死三个至亲之人,事后又有债主上身,只能将老屋转卖还债,兄弟二人只剩下了一个光身子,这是刘永福一生最落魄地日子。但是在这个质朴的农民心底,他却有着如此地内疚:“父母草草下葬,我一身恨事,二十余年不得归家,只能每逢垂泪相对故国,本以为生不能敬奉床前,若能遥奉香火封赠父母,也算对得起养育之恩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显然这件事触动了刘永福的伤心之处,以致他显得非常激动:“我该不该为我父母讨还一个公道?”

这一刻,他表现得正如最寻常的一个中国农民,他不识字,格局小,不知时代变化,但是他有着自己的信念,在关健的原则问题上会抛开那种农民式地狡猾,向你展现一个真实的刘永福。

大家一一开言相劝,黄守忠说道:“将军,这件事越南人、黄佐炎办得不对,是该让他们知道我们地厉害。”

柳宇也说道:“细柳营恰巧有些小动作,正好可以替将军摇旗呐喊。”

站在黑旗军这些管带的角度上看,这件事情也令他们心寒。这代表什么?代表着越南政府始终没把黑旗军作为自己人来看待,他们始终只是一支不可靠的雇佣军,封赠父母是一件极小的事,但就是这么一件事,还有人在其间上下其手,硬是将其漂没了。

刘永福伤心过度,他一一给诸个管带作恭:“这一回谢老弟支援了!”轮到柳宇这里,他先是看了一眼叶成林,然后才说道:“柳营官,你在山西放心去作便是。反正被他们压迫十多年,再大的压力,我刘某人也顶得下来,这一回你能给我刘某人助阵。我刘某人自然不会亏了你。”

柳宇拉着叶成林赶紧给他施礼:“多谢将军了!自当为黑旗军守好山西门户。”

刘永福抹了一把眼泪:“倒叫两位见笑,我这个人不识字,见识短浅,只知道尽孝父母……听说两位营官在山西也做出一番大事来。”

柳宇知道这位黑旗军统帅现下正是伤心处,就简短地说了两句:“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欠饷甚多。久讨无效,无奈之下只能兵谏。”

“好!两位也支持我来一回兵谏。”刘永福不愿多说。对吴凤典说道:“你带几位营官下去歇息,我好好想一想。”

吴凤典先给黄守忠安排了住处,然后再领着柳宇和叶成林住下,这一回柳宇带了一个加强排的护卫,在保胜城内替这么多人找到住处还是件难办地事。

吴凤典办事很妥当。他没说几句话,就有人腾退了房子。让柳宇他们住进去了,然后又问道:“阿宇,成林,两位可要吃点什么?这一带风景甚好,饭后可以出去转转。”

“不必了!”柳宇只是望了一眼北方,那条河的对面便是中国,他的故土,他总有一天会越过这条河,回自己的故土去开创一番惊天动地地事业。

一直等到柳宇和叶成林都安排妥当用上饭菜了,那边吴凤典才说了:“这一回。渊亭是真动怒了!他为越王。为黄佐炎卖了这么多年地命,可到头来了。越人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家奴。”

以微知明,黑旗军在越南的地位如何,从这件不大不小地事情就可以清楚了:“前次渊亭为了乌鸦营的事情,也是动了些怒气,但是这一回你们柳营替他仗义执言,想必他都在记在心底,我再在渊亭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以后你只管放手应付下游便是。”

虽然叶成林和柳宇都是营官,但是吴凤典很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人当中谁主谁次,而叶成林也很识相地不说话,柳宇当即回了一礼:“如此便谢过雅楼了。”

吴凤典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听说细柳营在山西又增设了两哨?”

柳宇也很从容地说道:“是细柳、乌鸦两营各增编了一哨,山西地方百里,以四哨之兵压制全省,尚有些有心无力,所以我便增编了两哨人,都是新卒,连哨长也没定下人选来,守备尚可,野战则不足。”

吴凤典看了一眼叶成林,正看到叶成林正美滋滋地在那品着小酒,不由一阵气闷。

他的防区原本便在山西省,对山西防务最是清楚不过,想要压制山西全省,一营三百人足够了,即使是两百兵力也可以勉强应付,现在柳宇把兵力扩至两营六哨六排,兵力足有千人,那肯定决心把山西这块地盘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以后前途不可估量啊。

他看着叶成林,越发觉得气闷,如果论关系,他地左营一向与细柳营相近,却没料想到这黄旗军的旧将抢了先手,成了柳宇面前地大红人,据现在得来的消息,叶成林的部队不但尽换后门枪,而且还新编了一哨人。

细柳营编的是大连,所以他们一哨人几乎有半个左营的规模,一看到叶成林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再想想自己左营还是换汤不换药,只从细柳营那买了十几杆后门枪,不由就开口问道:“听说柳营官手段通天,最近又弄了些后门枪。”

“只此一回,只此一回!”柳宇可不敢把自己能改装后膛枪地秘密说出去:“以后就没路子了,还好弄了些,不然这两哨人的装备,我都不知道去哪里弄。”

现在细柳营内部慢慢地将哨改称连,但是在对外场合,还是用哨这个非常传统地编制:“现在连这两哨人的装备都还缺编不少。”

虽然说是缺编,吴凤典很平淡地说了一句:“那柳营是不是还想扩充队伍?”

柳宇却被他问倒了,他思索了一会才回答:“真有这个打算。”

吴凤典又多瞅一眼沉默的叶成林,他转换了一个话题:“渊亭有心回乡扫墓,他和我商定,他回广西的时候,黑旗军暂时由我来主持。”

无论是柳宇、叶成林,站在门口的司马泰,或者说吴凤典自己,在这一句话中寂静下来了。

吴凤典自己打破了这种寂静:“我想我可以担起这个责任,这件事除了渊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成良也不知道。”

这个责任太重,特别是象黑旗军这样的队伍,主持全军的责任就更重了。

吴凤典只领一营三百人,而细柳营、前营都是千人左右的大营头,后营刘成良又是刘永福的义子,吴凤典真正能指挥地恐怕除了他自己地左营之外,就只有杨著恩的右营。

这仿佛是柳宇离开老营,却把叶成林和司马泰同时留下,司马泰是老资格地哨长,叶成林则是新上任的营官,无论任命谁负责留守,必然都会出现调度不动的问题。

柳宇发现吴凤典真能沉得住气,他在等着自己的答复,整整等了有半分钟。

细柳营的动向,现在已经到了能决定黑旗军走向的时候了,他问了一句:“渊亭什么时候走?”

“还早,十天半个月他走不了,至少要把手头这一摊子事收拾干净才能走。”吴凤典对刘永福了解很深:“还有,渊亭这次回国并不仅仅是为了祭祖这么简单。”

“越国糜烂,法人步步紧逼,我黑旗军与法人必有一场恶仗,昔日我阵斩安邺,迫使法人草草收兵,可这一回却不象前次那般简单了。”

柳宇对此赞同:“现在不同于阵斩安邺之时,那时候法人败于普鲁士之手,无力用兵于远东,故只能草草收场,可现在法国国力回复,决不会象上次那次草草了事。”

吴凤典没有柳宇那样的国际观,他只能从自己的眼中去看这个世界:“说得甚是有理,不过渊亭回国祭祖,便是想回国向大清请助援助,越南终是大清藩属,想必能请来饷械。”

这是他和刘永福反复推算过的,大清既然要用他们在越南来对付法人,想必总得出点军饷军械,只要有军饷军械,一切皆有把握。

细柳营为什么能迅速崛起,还不是因为他们既有新式军械,军饷又足,可是细柳营再怎么饷精器利,都比不上大清国吧。大清国一年不知道要进口多少精利军械,别处不说,在香港一地一年就能扫进好几万杆后门枪,还有许多克氏行营炮、格林炮之类的陆战神器,据说人家一尊快炮连珠施放,能抵已方三百门铸铁炮。

大清国从手指缝漏下那么点军械军饷来,黑旗军的前途就不愁了,刘永福盘算过:“咱们拼死拼活替大清守卫越南,总能换得几百杆后门枪,几万两的军饷吧!”

所以他回乡之事事在必行,而吴凤典也想在这个问题获得柳宇的支持。

柳宇却问了他一句:“此事细柳营当如何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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