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房内,林依托腮发呆,青苗犹自气愤:“二夫人真不像话。\”林依道:“是我自讨没趣,不过这年,还是要过的。”说着起身,带了青苗重回厨下,把方才做的几盘菜,原样做了一份,端去房中摆了一席。
青苗年小,见了满桌子的菜肴,立时又高兴起来,忙着摆筷子,搬凳子。林依指了个座儿与她,道:“就我们两人,不立甚么规矩,你也坐罢。”青苗应了一声,与自己拿了个碗,在下首坐了,主仆二人同桌过年。

房内到底只有两人,任青苗如何讲笑话,说趣事,还是显得冷清,最后越讲越显得无趣,就变作二人默默吃菜,侧耳听远处的鞭炮声。

突然有人轻叩窗棂,将二人吓了一跳,青苗朝林依那边缩了缩,大着胆子问道:“谁在那里?”

张仲微的声音自外传来:“是我,三娘子在不在?”

青苗看了林依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走去将门打开,道:“二少爷怎么来了,快过来说话。”

张仲微连连摆手,道:“快些把门关上。”原来门一开,就有灯光漏出来,容易让方氏瞧见他在这里,因此只敢躲在暗处,隔着窗子唤林依。

林依见他多了个心眼,晓得防着方氏,很是高兴,走到窗边,轻声道:“天冷,你们又还在吃年饭,跑出来作甚。”

张仲微盯着窗纸上的剪影,眼睛一眨不眨,道:“我来瞧瞧你,你把窗子打开道缝。”

林依依言,把窗子稍稍打开些,就见外头递了个酒壶进来,她伸手接住,入手温暖,原来是烫过的酒。张仲微道:“天冷,吃些酒暖暖身子。我娘她……”

林依只知道谢,后头那句,就不知如何去接,青苗在旁插话道:“罢了,二夫人就是那样的人,我们都晓得,三娘子不会怪到二少爷你头上去的。”

林依嘟囔道:“你倒晓得。”

张仲微在外听见,立时觉得飘雪的天也不那么冷了,全身暖烘烘。他朝窗边贴了贴,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考取进士,谋个官做,带你出蜀,就同大伯与伯母一般。”

若林依未曾听过杨氏的故事,这话定能让她欢欣鼓舞,但如今讲来,已无法轻易将她打动。不过他能有这份心,不再做那婆媳和乐的幻想,倒是难能可贵,林依笑道:“我等你金榜题名。”

张仲微咧着嘴笑了,自在外乐呵一阵,望见任婶出来,连忙讲了一声“我走了,再来看你”,随后藏在屋檐暗处,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着吃年饭。

林依将窗推开一道缝,站着望了许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边坐下,亲自满斟两杯酒,与青苗干了。

青苗一杯热酒下肚,身子暖起来,话也多了,单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爷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骂:“你晓得甚么叫良配,哪里听来的。”

青苗朝外一指:“听如玉讲的,她总说她与大少爷是良配。”

林依教导她道:“莫要听她混说,她一个丫头,讲出这话,实在不够尊重,你别跟她学。”

青苗连连点头,又道:“二少爷待三娘真好,等你将来嫁过去,咱们就不用冷清清过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听见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只是觉得奇怪,问道:“你才骂过二夫人,转眼就盼我嫁过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面前立规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摆着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这还算好的,至少知晓根底,还有大夫人护着你,若嫁个不知明细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气讲完,趴倒在桌上,睡了过去。林依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她将青苗扶到她房里睡下,再将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厨房去,路上远远儿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里还是热热闹闹,不时有猜酒拳的声音传来。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林依不愿独自静坐,想了想,包了个红包,走去放到青苗枕边,再回来擦了擦脸,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惊喜的叫声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开门,青苗就冲了进来,高举着那只红包,叫道:“三娘子,你看这个。”林依笑着看她,青苗乐了一时,才反应过来:“是三娘子放的?”

真够迟钝的,旁边能进到她房里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连忙爬下磕头,讲些恭喜的话,又自嘲道:“我越长越回去了,竟忘了一进门就要磕头的。”

林依被她情绪感染,笑得欢快。青苗磕过头,打了水来,服侍她洗过脸,主仆二人到杨氏房里去拜年。杨氏受过她的礼,开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鲁莽,本就不该去。”

今日元旦,不好讲些不开心的话题,杨氏便不再提,只微不可闻一叹。林依与田氏相互拜过年,流霞捧上一只五辛盘,一壶椒花酒,那五辛盘,乃是五样不同的辛辣菜蔬,拼装在一只大盘中,宋人认为,食用这五种菜蔬,能散发体内五脏指气,有益身体健康;那椒花酒,则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并柏叶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张仲微送来的,便是这椒花酒,林依接过流霞递过来的杯子,饮了一口,觉得还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杨氏道:“这酒本该除夕夜里吃,但昨日总寻不到机会与你送去,只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经饮过了呢。

乡间正月里,除了走亲访友,聚众赌博,别无其他,转眼过了元宵节,在林依观念中,这便是工作时间到了,这日,她正准备去田边转转,才出房门,便瞧见方氏站在屋檐下,指挥任婶与杨婶拆猪圈。她见冬麦在一旁看热闹,走去一问才知,原来自分过家,张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担心今年粮食不够开销,不想再养猪,索性就将猪圈拆了。

林依瞧着心痒,顾不得与方氏有旧怨,走过去道:“别忙拆,二夫人这猪圈,卖不卖?”

方氏只听过买屋的,没听过买猪圈的,她还以为林依没得户藉,买不得田,嗤笑道:“你能养得起猪?别仗着卖菜赚了几个钱,就张扬起来,我劝你还是省着些花,不然等几亩地租约到期,就等着坐吃山空罢。”

林依懒得与个蠢人置气,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卖与她,但她既想养猪,自败粮食,为何不成全她?于是答道:“不卖,租倒是使得。”

林依问道:“租金怎么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个月,共两千文钱,一次把足。”

一头猪养成,也不过卖个三千文钱,方氏的猪圈要价两千文,真是狮子大开口,林依价都不愿还,扭头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婶与杨婶巴不得家中能有进账,忙齐齐上前劝方氏:“二夫人,猪圈空着也是空着,租与林三娘,赚几个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愿意。”

杨婶叫道:“那般贵,她哪里租得起。”

任婶帮腔:“会拿钱出来租猪圈的,恐怕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万莫放过赚钱的机会。”

方氏被她两个唠叨到不行,只好遣了任婶去与林依谈价钱。林依见到任婶,冷声道:“又想把我说与哪家?”

任婶是揣着小心思来的,可不敢得罪她,陪着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个下人,哪里敢反驳,三娘子体谅则个。”这也是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问道:“所来何事?”

任婶将方氏叫她来谈价的事讲了,又道:“三娘子,我帮你说服二夫人,将那猪圈五百文租与你,如何?”

价钱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将信将疑,道:“你有这本事?”

任婶笑道:“有没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过……三娘子可得与我几个辛苦钱。”

原来在这儿等着,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问她要几多。任婶伸出三根指头,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门边,笑道:“我也不是非租猪圈不可,不如拿这事儿去讲与二夫人听,兴许她一高兴,打发我几个赏钱。”

任婶跺脚,急忙把她拉回来,道:“两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爱租不租,我在屋后搭个茅草棚,一样能养猪。”

任婶道:“茅草棚,你也不怕猪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与你无关。”

她口气极硬,任婶也无法,装了样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最后只得应了这一百文,去方氏面前当说客。方氏听了五百文这价钱,大幅摆手,连声道:“不租,不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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