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接陶盂的手一顿,尔后轻啜一口,脸上神色在烛燎之下看不明确,“娻这些时日不悦,可是为了继夫人人选一事?”
“嗯。”
阿母笑笑,轻轻将陶盂放在床侧几上,看我一会但笑不语,良久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道,“孺子!汝父之事向来由己,妇人不容置喙,即使阿母有意,又岂能动摇汝父之意?”
撇撇嘴,帮阿母拉高衾被,素来便知君父吃软不吃硬,国务政事亦是不允妇人插手,我自然不会学着那些媵室那般去做。
“可……在娻看来,阿母此次似有欲擒故纵之意?”说完又掖了掖被角,思索一下方缓缓问了.
愣住,阿母先是疑惑,尔后露出了悟,含笑回我,“欲擒故纵?娻之所言倒甚为形象,只是阿母并非欲擒故纵,而是不意为之……十五载前,我欲为君妻时却不可为,十五载后,己然习惯如此……己不愿为,只要娻日后能与夫君和睦相处,阿母便己别无所求。”说罢,双眸垂下一副不愿再谈的神情。
见此,莫名地,心上涌起一股忧伤来,要习惯十五载如此等着偶尔的宠幸,十五载后又说出这样的话,只怕该是心如止水了罢,阿母己经不对君父怀有任何希望了,不愿争了,也似乎争不动了.
但我……忽地生出股不甘来,凭何阿母不能过得再幸福些?
如此的阿母,我又岂可袖手旁观!为何,我从来没想到过,要想让阿母过得再幸福些,我也不是做不到的。
一直以来,我都误以为阿母的幸福是托放在君父对她的言行和态度上的,是我不能为的,所以一直冷眼旁观做着我所能做的装乖卖巧,或偶尔叹息一下身为媵者的悲哀。但,此时阿母的一番话让我忽然想道,阿母的生命里既然只有我与君父,为何不能再多一个人……
从来有言,有儿万事足,阿母是典型的西周女子,倘若能为君父生出子。
对她来说,意义何其重大……这个时代注重子嗣,为自家夫君生下子嗣延承血脉,那是一个女人的毕生心愿,一直无子的阿母必也不例外。一来有了儿子,在夫家地位也会变得截然不同。二来或许她的一腔哀思会在抚育儿女中渐渐淡去,过程之中也少些时间胡思乱想,生活过得必然充实些。
这为何从前我就没想到呢?
阿母君父年纪不算太大,再怀一个也不是不能,医师亦早有言,只需好好调养,阿母还是有机会生子的,现代之时,于孕事,我是有过研究的,因为我可以不爱别人,但却不能不爱惜自己,一个女人,拥有健康的子宫最最重要,所以就算曾经与人做时,如若没有安全措施,我定然不允的,我不想到头来还需流胎。
我明白,一个女人想要美丽,需从保宫做起。
待阿母睡下,我又在寻了块暖席就着烛燎看了卷简牍,待阿母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出了宫室,吩咐寺姆世妇小心侍候,便一路越过前堂,下阶出闱门,方出闱门,便见火把燃燎之处,一人素服宽绅,身形孤单立于重檐之下,负手望天,一脸沉思。淡白的月光下,重檐的影子映在他的侧脸,照得影影绰绰。
顿了一下,接着我慢慢上前,“阿兄!”十分规矩行个礼,语气也是中规中矩。
听我唤他,阿兄缓缓转身,不过略扫我一眼,目光便很快移开,定在我身后的闱门处,“阿妹总算出来,让为兄好等。”说罢,遣退稚。
目送稚持灯离去,我转头“阿兄何事寻娻?”如此遣稚离开,独留我一人。
兄酋垂着眼眸,看不清在想何,许久方道,“娻那日与鱼说了何话?”
心中冷笑,这宫里还真没处安生的,己是入暮,兄酋却不在自己宫室里,跑来此处,这是打算兴师问罪?此事,兄酋是如何知了?只怕又是有人作遂。
平了平胸臆间淡淡怒气,“阿兄何以有此一问?”撇开看他的眸子,眼光定在微垂的袖口处,那上头的蟠龙纹是我去年闲来无事帮他绣的,此时看来,却是有些班门弄虎了,宫中自有司珍为他制衣。
“寺人道,自鱼与娻于囿园谈话,回至宫室便心神不宁,入夜频频梦魇,梦言梦语不断,屡次提及娻……”
所以认为是我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以至如此?
心中冷哼。鱼,我还真小看了她,这么温柔文静的女子,心思竟如此歹毒。那日说起来,要真心神不宁,频频梦魇的该是我罢……
如此离间我与阿兄,旦看阿兄神情,还真是有效,难道就因为我不会哭,不会将自己的软弱呈现人前,不会苦苦哀求,所有人便认为我不伤心不难过不会痛不会觉得苦的么?
没有抬眸,我眼睛仍旧定在阿兄袖口处,沉默了一刻,方淡淡一笑道,“阿兄以为娻与鱼说了何话以致鱼会频频梦魇?娻平日里,除了自己宫室,便是至君父阿母处见礼问安,就连与我交好的兄熙宫室也是极为少去,更何况关系平平的鱼处?如若能说些什么,以致鱼如此,倒真是怪哉!”
话一说完,阿兄的眼光终于落在我的脸上,微微错愕,不等他错愕完毕,我又道,“阿兄,往后,还是毋再寻娻罢,娻怕正夫人有知再次责我累及汝之贤名,必不原谅于我,鱼……上次与我所谈亦乃此事。”说完却见阿兄似是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待他回过神来,我己绝然转身,沿着长长的石阶行向我的宫室。
“娻!”阿兄在身后唤我。
我没有理会,昨日便己想通,兄酋待我态度如何,我己不在乎了,天天如此难以琢磨。这些日子我己累了,也不想再如此揣测下去,只要君父态度不变,我在娘家的地位便可以保证,娘家地位不变,嫁去宋国自也不会难过到哪去了,更何况宋候也说了,必不会亏待于我。
同时,心中了然,鲁虽不送媵者姪娣,但其它良国也会相送,只要我不爱上那个我称为夫君的人,我便不会像母亲一样日日落寂黯然,我总能找到让自己充实快乐的生活方式,完全不需要如此委曲求全,是嫡如何,是庶如何?是太子如何?不是太子又如何?这些东西能决定的,不过是一个人的外在生活条件,而内心,嫡庶又有何区别,最后弄来弄去,大家在鬼门关前,不过一样。他生气了如何?不生气又如何?再多的兄妹感情,在贤名遗命面前,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这一夜,就着星光,我回了宫室,洗洗很快便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日睡来,我便开始琢磨着帮阿母找些法子,让我有个弟弟……我相信事在人为,总会找到法子的。谎称身子不适,使稚去请医师。
没想到来的不止医师,熙也是来了。
“阿妹!一早便闻阿妹病了,为兄来看看。”未至宫室,便己闻熙的声音,这孩子看来己是想通了,声音又是中气十足。
呃……扶扶额头,使世妇请他在堂上候着先。
细细询问了医师母亲的身体状况,医师道庶夫人体寒气虚,血气不盈,方才难以有孕。心下有了个大概,这样,是现代的贫血了,吃些暖宫的食物再补补钙铁,应该可以好些的。
与兄熙匆匆谈了一会,便要请他出去,却没想到这呆子死也不肯回宫,似笑非笑看他,“熙可是在躲庶母?”
兄熙吊了眉毛,“娻有所不知,自君父责母后,阿母变得十分唠叨,每日都至为兄宫室定要亲看审查为兄课业,如此几日,好不容易听闻阿妹病了借口来探,自不能如此轻易回去。”
瞪他一眼,“如此说来,兄熙这是盼着娻患疾?”
见熙连连摆手,我也不再捉弄他了,起身去藏室里翻找空白简册。
熙也跟了进来,高大的身子将光几乎全部挡住,不知何时,他己长成这般高大模样了……
“娻在翻找何物?”
“找卷空白简册,娻有东西要刻。”想了想,我需要极静状态下才能回想起以前的东西,还是决定将眼前这只弄走,“熙,你去寻兄酋玩罢,娻现下有事。”
对方苦着脸,“为兄刚从阿兄太子宫出来,太子宫寺人道兄酋昨夜未归,阿嫂直问为兄,兄酋去了何处。”
翻简牍的手顿住,昨天没回去么?“可是在鱼处?”鱼不是病了嘛,或许候在她的宫室不定,虽然我觉得她并未真病,但自正夫人去后,玑又嫁去齐,能照顾鱼的,也不过兄酋了。
“娻如何知?”
笑笑,“不过猜测罢啦!”又想起昨日之事,不愿再提起兄酋,我转了话题,“熙既无处可去,便帮娻刻方玉佩如何?”
阿兄眼睛一亮,“娻有胚玉?”
“自然。”
终于找着一册空白简册,拿了,两人出室。又登阶上堂,说得兴起,我正被熙逗得开心,然后见着正坐在堂上翻简牍的人时,嘴角笑容忽地凝固,恭敬行礼,“太子!不知太子来了,娻失礼了。”
话一说完,兄酋翻看简牍的手顿住,看了看我,又看看立在一旁的兄熙,神情很淡,微微一笑,“听说娻病了,特来探望。”
“多谢太子关心,不过微恙并无大碍。”
“阿妹,你不是一向唤阿兄阿兄的么,为何改称太子了。”
白他一眼,“自然该称太子。”
兄酋一向温和的脸上带上一抹苦笑,有此自嘲,“娻这是,在生为兄的气了?昨日为兄并无它意,不过问问,娻便如此咄咄逼人。”
顿了顿,我有咄咄逼人吗?是鱼还有正夫人咄咄逼人罢?!不过,谁咄咄逼人己不重要,“太子言重,娻不过陈述实情,那日鱼所谈之话便是如此,信与不信全在太子。”
“娻!”对方似乎怒了呢!
“太子!”背挺得笔直,我毫不客气回视。
“娻定要如此阴阳怪气?”
“就是,阿妹不觉自身此番言语甚为别扭么?”
微微一笑,“娻并非阴阳怪气,而是,毕竟嫡庶有别,娻不愿再被人诟病,如此不过正席而己。”
阿兄走时,我没有去看,仍旧专心去刻我前世学到的保宫方法……
大枣山药粥,适当补食牛、羊、狗肉,以补阳滋阴、温补血气、增强体质抵抗力,更起到润泽脏腑、养颜护肤的效果,鹿茸也需,冬虫夏草,不过这方东西生在蛮貊,不知能否寻着,鸡子一枚,青盐少许,隔水蒸成蛋羹每日服食……
不过却不知为何,刻画的度却是极慢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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