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靠在河滨不远处,有栈桥连向岸边,侍从守在岸处,围着火堆烧烤熏肉,不时有低低的谈话声传来,听不大清楚,炙肉的清香飘荡在古老的汶水之上。
而我睁着大大的眼,凝着头顶处浩渺星汉,无法入睡,身子随着轻舟在静静流淌的汶水上轻轻摇晃。
这春夜,不时有寒风虫鸣,虽盖着毛毡毯子,却仍旧冻人的紧。
我开始有些想念将裌那热乎乎软软的小身板抱在怀中取暖的感觉了,也不知,这些天他是否己经不再哭闹,想到裌,皋那双黑黑冷冷的眼眸随即入了脑海,他那天,看来是真的愤怒了,我与阿兄才离开蔡里不过几日,便有寺从打扮的追赶前来,这寺从正是那日在鹿邑时,皋遣往陈去追赶上卿之人,没想到这么快便回了。
“请问可是鲁太子?”那人才下马,行过礼便问起阿兄。
舆车停下,“正是,你是何人?”
“小人是鹿邑邑君随身侍人,奉邑君之命前来奉还鲁太子留滞金贝。”随后取出个布包,打开,金贝表面依稀沾有泥渍。
那日,皋门户紧闭,阿兄走时便命人将其置于阶上,想来是那时沾上的,也由此可见,皋定是未曾瞧过一眼,便让寺人拾了归还给阿兄。
待阿兄命人收起后,那人又道,“邑君让小人转告鲁太子,他不缺贝,他倒认为鲁太子缺少某样东西。”寺从声音恭敬无比,转出的话却讽意十足。
话音刚落,阿兄脸上时常带着的礼节性浅笑顿时隐没,负手,“可还有其它?”
听了此话,我猛然转头去看阿兄。此时,阿兄虽面色平淡看向不远处高高黛山,一副远眺山景模样,然而负着的那双手,上面青筋毕现,不由地,我有些幸灾乐祸。
阿兄自幼便举止有度,在鲁,贤名早己传遍党巷乡里,没想到今儿个竟是让皋这么块别扭冰冷的石头给寒碜了,又想起那日他大怒情景,不免轻叹他这是活该!
那寺从道了句无便告辞匆匆离去,身后似有什么洪蛇猛兽追赶。
见此,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阿兄转头,僵硬着脸,“娻在笑何?”
正容,“阿兄毋恼,皋也只不过将那日你说的话,奉回了而己。”
长指弹上我的脑门,酋没好气瞪我一眼,“无情无义!娻难道忘了,为兄如此全在于娻!当日若非娻先失礼数,为兄又岂会生气!”
“阿兄!”我长叫一声,或许是我太不以为然,这几天他总拿那日之事来说,屡次耳提面命,不可在庶民面前失了贵族气度周朝礼仪,我第一次感觉到,阿兄虽看似亲切平和,但骨子里的阶级优越感一直都存在,只是被我忽略掉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北行,不时拌嘴吵闹一番,两人抵达汶水河滨处时,早就有舟人备在那处,如此一路行来,再行几日便抵鲁国。
一阵急促马蹄将我的思绪从缥缈间拉回,转头,借着荧白星光,便见一人策马飞驰而来,星夜下,长将其身后沉沉黑夜划作几瓣,依稀能辨出是陈磊。
眼瞳定格在那一人一马上,我没想到他竟会寻来,婚事不是起了变化吗?难道,我猜错了?
陈磊下马,对岸上守着的寺从道了什么,便见其中一人点头,握剑走来。
“太子,妫大夫求见!”
我又是一愣,大夫?没想到不过月余不见,陈磊竟升任了。
“稍后!”耳畔不远处,阿兄的声音响起,接着一阵着衣之声,舟微荡时,我知阿兄己起来,一阵轻浅足音向我行来。
“娻!娻!”阿兄的声音虽小,在黑夜里却特别清晰,心中一突,不知为何,我明明听到了,却不想回他,于是装作假寐。
少倾,阿兄温热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见我似真睡着了,便向船头处的栈桥行去。
睁眼,便见阿兄背对着我,与陈磊面对面站着,僵硬笔直的背影,似乎散着隐不可察的怒芒。
“妫大夫寅夜来此,所为何事。”
“娻可在?”
愣怔,没想到陈磊一开口,问的便是我。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陈磊这次却是等了许久,方回,“我只是想见见她。”声音在寒风里微微荡了荡,才慢慢飘散。
阿兄冷哼一声,“见与不见,有别乎?听人道,那日娻落水,你不过草草搜寻十日,端凭洵水上流飘来的一只履,还有河滨处挂着的布褛便断定娻落水己亡,尔后出返陈。汝之宗主陈国上卿也不派人细查,便如此迫不及待了丧报,向君父求娶鱼于你,还真是好啊!”
说到后面讥讽十足。
鱼?辟作为媵者,没升成正妻么?看来她注定失望了。
脑子里现出鱼那双平静的黑眸,她长得十分像夫人,端庄大方,处事有方。给我的印象不如玑深刻,到现在我所能记住的也不过那双眼。
鱼在我嫁后一月,刚刚及笄,我没想到,陈国人竟将主意打至她头上去了,不过确实,鱼乃鲁夫人所出,地位比我高上一截,娶她自要比我得到的利益高出许多。
“我只看眼便走。”陈磊虽避而不谈鱼的事,语气却很软,似乎带了恳求。
阿兄毫不留情拒绝,只道我己入睡,恐有不便。
听到这里,我打个呵欠,没兴趣再听下去,伴着河水流动的声音,眼睑渐渐合了,到最后不知陈磊是何时走的,反正第二日辰初,朝阳破云而出时,岸边己没有他的身影。
轻舟一路向北,两岸不时有鸟鸣猿啼,蔚蓝河水虽蜿蜒奔腾,我却十分有闲情坐于舟弦,将手中钓竿甩向河里,准备钓鱼。
然后,甩竿的手顿住,河岸绿林掩映的地方,一个高大身影静静立在岸边,凝着这处。
原来磊并未离去,而是等在这里。
“阿兄,陈磊在那处。”转头我向正唤寺人摆俎的阿兄喊道。
阿兄瞥一眼河岸处,几不可察轻哼一声,眸中仍有余怒。
尔后对我轻笑着道,“娻,你不是说要吃生鱼片么?你看烹人调的酱可好?”
撇他一眼,“阿兄,你要瞒娻至何时,昨日陈磊来寻,我全听到了。”
阿兄先是一顿,尔后取来一匏水,走过来递与我,“喝口水吧!”
接过,喝上一口,递与一旁候着的寺人时,阿兄负手立在一侧,轻描淡写道,“既然娻己知晓,便无甚可瞒了,庶母听那信使报说娻溺毙洵水,大受打击,思女之情郁结于心,最后病倒床榻,医师也无甚办法。君父来信让我再细细搜寻一遍,这也是为何为兄寻你之后不让你往陈,直往鲁,又如此匆匆离去的原由。为兄早己看过地图,行舟直上,比之驾车要快上许多,再者,君父己许了陈国上卿,将鱼嫁去陈国,娻如若去陈,当如何自处?只怕,人人都知有鱼为大夫之妻,而不知娻为何人……”
我沉默,心上一阵阵抽紧,是为阿母。没想到我在蔡里过得快活时,阿母竟是卧病在床,第一次,我十分怀念现代的电器设备来,如若有火车,有飞机,有电话,只需通个电话报个信,也不至于让阿母急出病来。
我也第一次,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飞进那枯燥腻味的鲁宫去,只因那是我有最喜欢的人。
再无心思去吃什么生鱼片,我吩咐舟人行快些。
赶至鲁宫时,我的翟车早己候在那处,我方知,这一路,阿兄在我游玩时,不知遣了多少人来报信,那信使前赴后继,过不得一日便有人将我与他的动向报向鲁国。
望着温暖纯净的阳光下,微笑着与宫人谈话的阿兄,我胸间涌上一阵酸意,我竟忽略了他这几日眼下的淡青。
靛蓝幄帷从高高的木梁落下,帷后,阿母躺在榻上睡得香甜。
宫室里,熏着的艾蒿散出轻淡薄烟,一股清香缭绕,这些天担着的心在见到榻上安然入睡的母亲,还有这满满宫室里的淡香中落下。
好在,母亲身子己渐好转。
轻手轻脚出去,便见熙拿着柄东西可怜巴巴守在宫室外,一副无人认领的样子。
“熙!”我很少唤他阿兄,他这样子,我实在叫不起来,阿母每次听了,都会训斥我不懂规矩,可他这样,要叫阿兄,我实在开不了口。
“阿妹!”阿兄熙蹦跳起来,“娻终于归来,熙盼了许久!”
“熙何事寻我?”
一柄玉环递于我前,“这是陈磊让我转交给你的。”何时他与陈磊走得如此之近了,定是他又得了什么好处罢!
接过那玉环,细细看一遍,这东西并不是我的。
“他可有说什么话?”
熙摇摇头,“只道让娻等他。”
环者,还也。(huan)
此还,是他还,还是我还?我有些看不懂他的意思,我也自认自己不可能有此魅力让他爱得深不可拔,定要娶我。还……从阿兄酋的话语里,我或多或少明了,我现下处境有些微妙……
娶鱼,要比娶我有利的多。
将玉环递给熙,我淡淡道,“你将此物归还于他罢。”说完,便折身向阿母宫室的厨房处,这个时候,她的药汤,应该差不多好了。
熙抱着玉环立在那里,愣愣地,过了一会才追上来,一把将那玉环塞进我怀里,嘟嘴,“要还你去还,你与阿兄都这样,一提起磊便阴阳怪气的模样。”
说完,竟跑了。
看着那匆匆消失闱门后的身影,我失笑摇头。
熙就算一辈子不见,只怕也是这副模样。
阿母醒来时,世妇正好呈了汤药。
一睁眼便见我坐在草席上,她药也未喝,便急急抓着我上下一番检查,最后确定确实无事,舒了口气。
“娻让阿母好等,总算是平安归来,这一路舟车劳顿,可己歇息?”
阿母这样,我心中似有什么堵住,那些被我抑制住的孺慕之情,忽地有如溃堤洪水,奔涌而来,最后化成一句阿母。
“吾女!”阿母捋着我额上初生绒,又道,“吾女受委屈了!”
摇摇头,接过寺母徵递来的帛帕,“娻甚好,只是不知阿母竟病倒床榻,是娻不孝,徜徉采邑乡野时,忘了阿母在宫室中焦急等候!”
阿母拍拍我背,“太子早己来信解释,娻非不愿归鲁,乃不能尔。”
伺候着母亲喝药又睡下,外头有寺人报,君父要见我。
心中一紧,我知道定是要谈我的婚事,遂让世妇取来陶盂水盘,洗漱一番,正容过后,便随着君父近寺向辉煌的大殿行去。
一路行去,寺从和宫人纷纷投来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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